天色蒙蒙亮時,寶音已從夢中醒轉。
此地為靖州府衙的客廂,總共十餘間,都教崔承戟、崔寶音及其部下占了去,養傷休憩。既方便崔承戟審訊在押犯人,又讓寶音等人在他目力所及之處,以便庇護。
新來的婢女名喚繡條,瘦長個子,尖尖臉蛋,穿一身半舊的湖藍衣裳,今早榕參剛從牙子手上買來的。見了寶音,繡條福身行禮,聲音平穩和緩:“奴婢繡條見過寶音小姐。”
崔承戟坐在圈椅内,屈指為枕,細瞧時可見他眼下青黑。昨夜他審了大半夜,前因後果已大部分讨明白了,如今隻剩下青邙山的一些惑尚未解開。他指腹摩挲着腰間玉佩的絡子,聲韻懶懶:“繡條家人從前在本地開一間藥鋪,繡條對藥理也極為熟悉,日後由她做些藥膳,也好為你調理身體。”
寶音撚着衣角,瞧上去興緻不高,隻點點頭道:“好。”
崔承戟頓了頓:“寶音,繡條第一次拜見你,你當如何?”
寶音一愣,擡頭望向二叔,過了幾息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她忙從妝台上雕花木匣内取出一枚竹節紋玉簪,行至繡條跟前,将簪子穩穩插入繡條水光滑溜的小髻裡,勉力揚起笑意:“繡條,今後你跟着我,我……”
從前在宋府時,兩位舅媽鮮少帶寶音應酬賓客、管理後宅,那些婦人之間場面上的話,寶音是一概不知、一概不會的。故而此刻見了繡條,寶音心知崔承戟有意練她,但到底還是露了怯,當下咬唇道:“麻煩你了。”
話落,寶音便知自己說的不好,忙去望崔承戟臉色,果見他擰着長眉,薄唇抿作線。繡條也是怔然,但面上挽了朵淺淡的笑靥:“奴婢多謝小姐恩賜。”
崔承戟擺手示意繡條退下:“你且下去,将小姐的早膳、藥都備好。”
繡條忙福身告退。等她走了好一會子,寶音心知自己沒做好,不敢去看崔承戟。可那廂一點子聲響都沒有,寶音心裡又發怵,擡眸偷觑,崔承戟靠在梨木圈椅内額,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勾着那玄黑色的吊墜流蘇,定定地望寶音。
寶音像突然被火燎了一般,絞着手走近:“對不住,二叔……”
崔承戟卻笑了,拉她坐在自己腿上:“阿滿有何錯?”
驟然聽二叔主動喚自己阿滿,寶音恨不能變為枝頭玉蝶,于百花堆裡翻飛起舞。她唇瓣軟了又軟,不經意地向上揚起:“我不該那樣說的。”她細細擰了眉:“可我也不知該如何說,從前沒人教過我。”
從前沒人教過她,所以一切都需要重頭來過、重頭開始學。崔承戟忽然覺得寶音就像一盞素白的六角宮燈,燈罩上留待作畫。
他一把攥住玉墜及流蘇,捏在掌心:“禦下之術,當恩威并施,先給小惠,在嚴辭約束。方才繡條拜見你,你予她玉簪,這是恩。可繡條來曆不明,身份不明,待你的心意更是不明,若無約束,她見你性軟可欺,日後欺負了你,該當如何?”
“她是二叔給的,怎會欺我?”
崔承戟斂了笑:“就算是我給你找的,你便不留心了麼?逢保領了我三年月俸,臨了了不還是教那鄭伯益收買?人心最是難測。何況繡條并非我崔家家生奴仆,人牙子賣她時說她身世清白,父母本在靖州經營藥鋪,隻是五年前她父親重病,這才窮下來。她既是靖州本地人,少不得從前與鄭家、王家,乃至你外祖宋家有過勾連。雖不至于害你,但平日裡懶惰懈怠,也未可知。”
一番話聽得寶音似懂非懂,忍不住反問:“那二叔何必要她來?等貞杏好了,再來伺候我,不也合宜?”
崔承戟擡手替她绾了垂在耳邊的碎發:“寶音一個人若能照顧得好自己——”他輕笑着:“怎生這鬓松钗亸?”
話畢,崔承戟的手猛然僵住,耳垂倏然紅了。他本意是想說寶音每日自己梳頭,非但麻煩,而且發髻松、钗環垂,合該由婢女伺候。可他信口說來,竟忘了這“鬓松钗亸”本是句豔詞.淫.語,非但唐突了寶音,他一個做叔父的,同自家侄女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嘔心下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