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音将自己的碗筷推到崔承戟面前:“我沒用過,二叔你吃吧。”她雙手擱在桌案,臉頰枕在手背上,歪頭望崔承戟,輕聲:“下午聽榕度說二叔出門查案,我還以為二叔要很晚才回來。”
碗中櫻桃肉晶瑩如琥珀色,崔承戟持象牙箸,夾肉遞到寶音唇邊:“張嘴。”
寶音立時笑得眉眼彎彎,依言張嘴小咬一口,邊嚼邊道:“二叔第一次喂我吃肉呢。”
“小時候有人喂你嗎?”
“怎麼會。”寶音撅了嘴,“曹嬷嬷隻要她自己吃飽了就行,她是從來不管我的。”
她蓦然想起曹嬷嬷的死,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不曾問過二叔,如果二叔為了給她複仇,違反大燕律法,耽誤前程,她會愧死的。
寶音道:“二叔……曹嬷嬷,真的死了嗎?”
“嗯。”他意态閑閑,似乎僅僅在欣賞寶音吞咽食物的嬌憨模樣兒,渾然不在意她說的話。那塊隻被寶音咬了一小口的櫻桃肉又遞到她嘴邊:“多吃點。”
寶音抿唇,柳眉微蹙:“那殺人……”
“她罪有應得。她是你大舅母鄭氏娘家的老奴,替你大舅母做過不少腌臜事,為了掩人耳目,才把她放在你身邊。想必日後東窗事發,那曹嬷嬷會一口咬定自己的所作所為皆是你指使的。”
寶音微怔:“她們做過什麼?”
“放印子錢,這算是輕的。昔年你二舅染上賭博,在靖州賭坊幾乎賠光家資,正是鄭家人勾他去賭的。算算時間,那兩年正是你大舅母和二舅母争奪中饋管家之權的時候。”
寶音也想起來,五年前大舅母鄭夫人因病将管家權暫交二舅母盧夫人,盧氏執掌中饋不過三月,竟将阖府人心收得服服帖帖。三個月後,鄭夫人病愈,索要管家權,宋府的管家對牌卻始終被盧氏扣着,不肯交還。鄭夫人素來是和順性子,也便不與她計較。
未料一月之後,二舅宋宗武因賭博欠下賭坊百兩金,帶人毆打賭坊的讨債小厮,其中一個小厮就活活被宋宗武打死了。事發之後,鄭家連夜灑金替宋宗武掩飾,免去其牢獄之災,那對牌終究還是沾上了血腥氣,不動聲色地又落回鄭夫人手中。
那時,寶音當真以為鄭家是好心襄助。
“你二舅的那個毆打緻死案,真正兇手另有其人。像這樣害人性命的事,還有很多。光曹嬷嬷一人,手上就有好幾條人命。她也算死得其所。”櫻桃肉再次遞到寶音唇邊,“不吃了麼?”
寶音聞言,一口吞下剩下肉塊,含在嘴裡細嚼慢咽,心中卻有些後怕。在她印象中,大舅母鄭夫人對她雖然也不多好,但至少面子上的工作從不落下,更沒有當面無故責怪于她。哪怕這次罰她跪祠堂,貶她去别院,也是因她認定打碎自己陪嫁蓮紋瓶的兇手是寶音。相反,二舅母盧太太為人刻薄狠辣,曾有一次,寶音和宋敏珠玩鬧,寶音輕輕推了宋敏珠一把,宋敏珠甚至都沒摔倒,偏偏讓盧太太瞧見了,當即上前死死揪住寶音耳朵,罵她“不長眼的奴才”。
其實,剛去宋家時,她與宋敏珠關系還不錯,至少宋敏珠不會無故針對她。後來,也許是盧太太的做法讓二房人上行下效,總之,宋府二房苛待寶音是全府皆知的老黃曆了。自始至終,寶音都不曾想到,大舅母竟是最佛口蛇心的那一個。
“不必管他們,”崔承戟看出寶音的心事,“宋家的花架子快倒了。接下來,是王家、鄭家,從前欺負過你的人,二叔都會讓他們得到相應懲罰。”
于崔寶音而言,隻消這一句話,便抵得上從前她受過的一切苦難。那些經年的委屈在這一瞬間如拍上岸邊的浪濤,潮水褪盡,留下一片濡濕,在寶音心裡,也在寶音眼裡。
她側過臉,擡起手背抹掉那顆搖搖欲墜的淚珠,轉而揚起大大笑靥對着崔承戟:“那拉勾,二叔一定要給寶音報仇。”她伸出手。
如花笑靥驟然綻開,小女娘濃長的睫毛上仍挂着一顆瑩潤水珠。崔承戟喉結滾動,偏了臉,斂眸嗤笑:“小孩子的玩意,哪有什麼承諾是隻要拉勾就必會做到的。”怕小女娘失落,繼而補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既如此說,必會做到。”
寶音隻好悶悶收回手。她想起午後屠蘇說的話,尚未來得及告知二叔,寶音道:“二叔,屠蘇說他見過那兩具無頭屍,他畫給我們看的。”
崔承戟眉峰一跳:“何時?”
“昨日午後,屠蘇随阿大采完草藥後下得山來,正撞見那兩人執布條麻繩欲往山中去。那麻繩紋路粗粝,與先前捆縛我和貞杏的一般無二。屠蘇初見我們時便觑得我們手足皆縛此繩,他立時猜到他們是來抓我們的,故而他跟阿大說有物遺落在山上。折返途中正好碰見下山來找二叔的貞杏,貞杏拜托他來救我,所以才有了後面屠蘇背我下山。”
“他說那兩人準備上山時,身上都是幹的。可我與貞杏離開時,分明把其中一個推到河裡了,我想,他們一定是離開又返回,那個地方應該也不是很遠。”
“從慶春園到青邙山下,大約是一個半時辰。如果他們是回靖州城裡,來回便是三個時辰,來不及的。”
崔承戟安靜聽寶音分析,不由欣慰,愈發覺得此前輕看了這小妮子,隻以為她膽小怯懦,其實也是胸有成算的。
寶音忽又想起另一樁舊案:“二叔!我還想到一件!”
崔承戟溫聲:“還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