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愈來愈小:“從那之後,他總是跟别人說,這是他刻在我身上的印章……”
到最後的時候,崔承戟已近乎聽不清寶音的話了,他隻覺腦海裡嗡嗡作響,亂蓬蓬、鬧哄哄地沒完沒了。王蟠那厮又浮在眼前,他唇線繃直,兩拳攥緊,連額角青筋也微微凸起,臉色陰沉,像山雨欲來之前的沉雲勁風。
“二叔,”寶音強笑道,“我都快把它忘了。”
拙劣的撒謊,連寶音自己都不信。崔承戟擡眸,晦暗不明地盯住寶音,良久,垂下臉:“對不起,寶音,二叔來得這麼遲。”
妝台的菱花鏡上,倒映出二人重疊身姿,崔承戟的手影箍住寶音腰肢,額頭像抵在她的肩膀處。
門外傳來榕參的聲音:“少卿大人,寶音小姐,蘇郎中到了。”
蘇郎中年交五旬,清癯消瘦,頗有仙風道骨之姿。
崔承戟解了拔步床的金鈎,放下帳幔,讓寶音坐在帳幔之後。
他上前一步,抿唇作揖:“勞煩蘇老先生了。”
他面色不甚好看,這一記禮之後,不待蘇郎中還禮,崔承戟已挺直脊背,高聲喚來榕度和貞杏,沉臉吩咐:“你二人在這廂伺候。”
水紅繡彩蝶的帳幔後,寶音怯聲問:“二叔要走了嗎?”
“少頃便回。”他硬聲道。
顯見得是動了大怒。
榕度和貞杏立在牆跟,連頭都不敢擡。
崔承戟走時帶起一陣風,卷起簾幔,彩蝶紛飛,堪堪露出寶音的半張臉。
蘇郎中坐在腳踏的繡墩上,隔着錦帕細心把脈,順道問些這幾日的病症情況,才開了藥方交予貞杏。
寶音的傷不緻命,但需要耐心地、長久地将養着,而況這些年她在宋家落了虧空,身子骨虛得很。
蘇郎中撚着花白胡須,對藥方斟酌道:“老夫再開一張藥浴方子,小姐隔日泡一次,對身體康複好一些。”
“若是可以,日常用些藥膳,也是極好的。”
寶音皆應下來,又從枕邊寶匣内取出一塊銀錠:“蘇老先生,勞您再給貞杏診診脈。”
蘇郎中接過銀錠,去貞杏屋内替她診脈,同樣寫下一張藥方,一并交予榕度。榕度送蘇郎中走後,立時差另一名侍衛去藥鋪買藥。藥買回來,榕度在天井内支了一座小小的煎藥台,一壁煎寶音的藥,一壁煎貞杏的藥。不一會子,整個雀音閣皆是飄散不去的濃濃草藥味。
寶音靠着引枕,百無聊賴地盯帳頂的三四隻彩蝶。恍恍惚惚之間,這幾隻蝶兒似乎真的飛動起來,迎着春風,翩翩起舞。
月洞窗外飄來榕度的聲音,寶音還來不及細聽,屋門已被人打開,一陣夾雜着料峭春寒和黏膩血絲的冷風直直逼将而來,寶音不由緊了緊錦衾。
“二叔。”她支臂撐起身子。
“嗯。”那頭低低地悶聲。
崔承戟快步行至寶音跟前,将她按回床上,掖好被角:“還不睡?”
“等二叔。”她瞥見崔承戟虎口的血污,心下一驚。
她期期艾艾地:“二叔……”
崔承戟大馬金刀地靠進圈椅内,揉了揉眉心,倦聲:“怎麼了?”
“您去見王蟠了嗎?”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刑訊後隻顧着趕回來,卻忘記清理血污,心下是更深的愧疚,但到底不願騙她:“是。”
他決定給寶音講講崔家的一些規矩:“寶音,我并非好人,但永遠是你的親人。回京都後,你隻需跟着教引嬷嬷學習禮儀規矩、琴棋書畫,你應得的一切,我與父親都會替你備好。我們的事,你不用管。别人說什麼,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寶音掀開錦被,赤腳下床,小步行至崔承戟眼前。
清瘦稚嫩的小人兒,站直了也才與他坐着差不多高。她手裡攥緊一方帕子,卻小心翼翼執起崔承戟的手,輕輕擦拭那指甲蓋兒大的血污。寶音的聲音很輕,像來自遠方的蓬萊仙島:“寶音隻是不想看到,二叔為了寶音而髒了手。”
崔承戟拂開她手:“弄髒了你的帕子。”
寶音唇角微微上翹:“髒了也好,我和二叔就是一樣的了。”
通身的戾氣頃刻間消弭,方才還緊繃着的脊背這會兒終于頹唐下來。夜色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他握住寶音執帕的手,像握住生命的稻草。
多少個漫漫長夜,他從大理寺诏獄孤身而回,滿身是血。那些咒罵他的話、那些恨死他的人,常常如鬼魅般出現在隻屬于他的寂寂寒夜。
世人皆道他是無心閻羅,可無人知曉,在阿兄亡故之前,他也隻是個喜歡跟在兄長身後、與兄長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兒搶糖葫蘆的少年。
救下寶音的那一夜,他終于夢見了多年未見的兄長:
“承戟,放下吧,我已身死,所謂真相皆不重要了。你與寶音、父親好好活下去,才是我最大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