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補充道:“很近。”
可寶音執拗地以為,這便算是分開了。自從她被二叔救回來,她也隻是住在二叔隔壁的房間,可如今,二叔給她另外安排了一座院落。哪怕這座院落寶音很合心意,哪怕這是她自己的第一座小院子,哪怕院名暗合了她的名字,可是,這一切一切的好都敵不過二叔把她往外推的壞。
她知道自己再說些什麼是無益的,她也知道二叔這樣做必然是出于好心,是為了她着想。然而,她就是不願與二叔分開,她就是希望每天清晨一睜眼,就能看到二叔。
七年前的地窖,是第一次。
幾日前的宋家别院,是第二次。
今夜的青邙山下,是第三次。
寶音習慣了每次遇見苦難後,她卧在二叔溫暖寬厚的臂彎裡離開是非之地。
她的心願很小,隻要每天能看見二叔就行。
寶音盡力地在心中告誡自己:“沒關系,隻是住在雀音閣,我還可以每天跑去一品堂見二叔。”等她終于收拾好心情,重新揚起大大的笑靥,卻聽見二叔在吩咐榕度:
“自明日起,你調來雀音閣,進出雀音閣的所有名單都需要我過目。寶音要出門,也得提前通禀。”
崔承戟轉頭同寶音道:“寶音,從明日開始,你安心在雀音閣養傷,無事不要出門。”
好不容易綻開的笑再次僵住,寶音期期艾艾地問:“那去一品堂見二叔呢?”
“這幾日需忙私銀的案子,恐怕不常待在一品堂。”想起此番寶音失蹤的兇險,崔承戟又一次叮囑,“記住,平日千萬不要出門。倘若出門,事先派人告知與我,榕度他們也會寸步不離地保護你。”
寶音垂頭,無力地點點頭:“嗯。”
崔承戟早看出她的不願,他故意忽略掉寶音的情緒,抿唇:“待會兒郎中會過來。”
“二叔先陪我一日吧!”寶音低着頭,鼓起勇氣,“從前不曾一個人擁有過這麼大、這麼好的院子,我怕晚上醒來睜開眼,一切都是假的。二叔在旁邊,似乎才真切些。”
崔承戟剛想拒絕。
“貞杏也受傷了,也需要修養,很多事我自己做不來。”她忙掏出方才藏在懷裡的銅錢串,“還有,這是我和貞杏在青邙山山洞裡發現的私錢,二叔不想聽聽嗎?”
她擰着細眉,貝齒咬住下唇,眸中蘊了一顆淚珠,像易碎的琉璃,倘若他出聲拒絕,她便會頃刻間消散似的。
崔承戟喉結滾動,攥緊的雙拳終究松開,垂在身側,聲音暗啞:“……好。”
寶音長長舒口氣,她試探上前,将手塞進二叔的大掌内,牽崔承戟步入正房:“二叔帶我逛逛正房吧。”
屋内,銅制博山爐裡捧出一團淡乳色雲氣,袅袅如龍。
安神助眠的沉香撲上鼻尖,踩在金絲海棠紋地毯的雙腳也不覺松軟了幾分。
水紅的簾幔後又是一屏泛着瑩潤光澤的珠簾,挑起珠簾,才見一整套紅木纏枝雲紋拔步床,配着低矮的腳踏。錦衾鋪展,緞面繡的四季花卉盈盈開滿整張床,直蔓延至床沿。床沿上搭一套蜜合色銀線暗紋睡袍,床下睡一雙绯色繡蝴蝶軟鞋。
寶音看得呆了,莫論宋敏珠的卧房,過去的十二年間,寶音從沒見過這樣合心意、這樣完美的卧房。
崔承戟低頭,見寶音黏着血漬的鬓發和細窄的肩膀,輕輕笑開:“适才讓榕參燒了水,在東耳房。以後沐浴等事,全在東耳房,不必把卧房裡也攪得滿地水了。”
“要貞杏過來伺候嗎?”
寶音點頭,又迅速回轉身來:“那二叔呢?”
崔承戟好整以暇地坐在圈椅内。
“坐在這,等寶音姑娘沐浴回來。”他揚了揚方才從寶音手中接過的銅錢串,“等寶音同二叔講這些私錢的事。”
寶音這才慢慢笑開,換了鞋,歡歡喜喜地将睡袍抱在懷中,小步跑去東耳房:“二叔等我!”
崔承戟未應,目光從銅錢串上移開,轉而打量起四周。
這兩座院子是三年前他初入仕途時購置的。那會兒他剛從戶部領了第一個月的月俸,便派榕參馳馬趕赴靖州,精挑細選地買下這兩座院子。
當時,他以為寶音未來也許會嫁給靖州的世家,便自作主張地買下這些地産,算作她以後的資妝。一個月後,他用平生第一個大案換來聖上的親筆禦字,敕造匾額“雀音閣”從京都遙遙運來,穩穩當當挂在朱門之上。
後來,他救寶音于水火,也斷了寶音再留在靖州的心思。本想将雀音閣與一品堂變賣出去,徹底與靖州切割,沒想到又出了寶音失蹤的事,他隻能暫時将人安置此地。
積年的灰塵在今日下午第一次被掃去,這極合少女心意的陳設他還是頭一遭見。沒想到榕參那樣不懂女人心的暗衛,還能布置出這樣小女兒家的閨房。
指腹撫過黃花梨雕花妝台,妝奁内已填滿時新緊俏的金玉首飾和胭脂水粉。
養一個女孩兒長大。崔承戟終于對此有了一點實感。
他忽然發現自己衣袖手背也凝着血斑,想來不是寶音的,便是今早王蟠的。
雖說崔承戟已習慣刀尖舔血的日子,可寶音不該卷入這些是非,更不該讓她知曉血的含義。
他将銅錢串擱在妝台上,喚來榕參:“備水。”返身回了一品堂。
沐浴完,寶音小心翼翼換上簇新睡袍,忍不住摸了一把好料子,那夢中的好日子又在沖她招手。如雲墨發濕漉漉的尚未絞幹,隻用塊布巾包着,寶音便急匆匆趕回正房。
回來時屋中無人,隻剩下她交給二叔的銅錢串靜靜躺在妝台上。寶音起初還以為是二叔故意躲起來,她連喚兩聲,房中皆不見二叔蹤迹。
她忙跑到門口:“榕度,二叔呢?”
榕度從門房裡探出頭:“大人方才領着榕參急匆匆出門了。”他略一思考:“想必是案子有進展了吧。”
寶音覺得腦子裡嗡嗡地響,也聽不清榕度的話了。回房時,那串銅錢明晃晃地擱在那兒,瞬間灼痛她的眼,是從銅錢串上得了線索麼?寶音落寞地走回拔步床床邊,蹬掉新鞋,整個人陷進錦被裡。
“不是說好等我麼……”
“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