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的人要伸冤,往往以性命為代價,哪怕不死,也要吃個大虧。故此,他們拼盡全力,隻為讓這個虧盡可能小一些。
慶春園的一樓紮了座戲台子,台上鋪波斯國蘭絨毯,厚實柔軟,可鋪床卧睡。寶音正是瞧準了這座戲台,才敢一躍而下。
雖不緻命,但從高處墜下到底難捱,胸前肋骨梗在那兒,像從身體裡長出一節枯枝,突兀地紮在血肉中。寶音趴在戲台子上,無論如何是起不來了。很快,一陣甜腥溢滿喉間。她掙紮着擡了擡頭,鮮血便從嘴角流出,污了這塊價值百金的蘭絨毯。
二樓的人無不愣住。
貞杏尖叫喚了句“小姐”後,用力推開擋在眼前的公子少爺,笃笃笃跑下樓。
王蟠等人沒想到寶音性子這麼烈,也是傻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其中一個道:“真晦氣,不過同她玩一玩,這妮子裝什麼烈女呢!”王蟠僵在原地,雙手按住欄杆,指甲近乎要插進木裡。
“完了。”他已醒了酒,“要是被崔承戟知道……”
他猝然轉頭,對着那位佩戴銅錢吊墜的少年:“伯約兄,這可如何是好?”
靖州司馬之子鄭伯約此刻也被吓醒了酒,藏在袖口的雙手微微顫抖。今日出門之前,他父親剛剛告誡過他:“如意客棧如今住着一個姓崔的少卿,正要找咱家麻煩。這幾日你仔細着,讓他拿到短兒,你就沒活頭了,别說我,連娘娘也護不住你!”
“把人帶走。”他咬牙道。
身邊人又是一愣,王蟠惑問:“什麼?”
“把人帶走!”鄭伯約攥緊雙拳,“王蟠,你在郊外是不是有個空着的别院?”
“我……”王蟠怔怔點頭,“是,是有個院子。”
鄭伯約眼中浮現狡黠之色,勾唇笑道:“你不是一直喜歡崔寶音麼?”
幾人各自喚來自家小厮,強硬把寶音擡走,連帶綁住貞杏,捂了二人的嘴,一齊丢進馬車裡。慶春園的掌櫃對此事司空見慣,并未多加阻攔,但從幾人耳語中聽見幾句“如意客棧”“大理寺少卿”的話,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當即暗中派人去如意客棧請崔承戟。
逼仄狹窄的馬車内,貞杏手腳都被人用麻繩捆緊,寶音隻有手被松松捆住,嘴裡塞了團破布防止她出聲。或許是她受傷,那些人料定了她逃不脫。
她确實乏累極了,喉嚨裡像黏着一團血肉,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卧在車闆上,寶音的一對杏眸像死了一樣。
車簾随着馬車前行微微晃動,縫隙間映出兩位趕車之人的背影——洗褪色的粗麻布衣,頭發亂蓬蓬紮在頭頂,脊背孔武有力,看起來是做慣粗活的鄉下男人。
馬車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在一戶茅屋前停下。此間無人居住,門扉掩映,徑生綠藓,煞是凄涼。
這兩人各自單手将寶音、貞杏拎出馬車,拎進茅屋,丢在柴草堆的矮床上,轉身便要走。寶音忙忍痛膝行向前,朝二人磕頭,嗚嗚咽咽要說話。
兩人對視一眼,左側男人上前拔掉塞在她嘴裡的布團,沒好氣地問:“要幹什麼?”
寶音慢慢阖上嘴,隻聽得下颌“嘎嘣”一聲彈響。她朝兩人又磕了一次頭:“求二位大人給點水米吃。”
倒是個不過分的請求。
這兩條莊稼漢子本是老實本分的人,沒什麼壞心思但被生活逼得麻木不仁,若寶音求他們放她,或許他們還會打她兩耳光,磨磨她的性子。但人食五谷雜糧,這要求合情合理。
又是左側男人返回馬車内,取來一袋酒囊并兩隻餅,丢在寶音面前。
寶音推了推貞杏。
貞杏方才被人擡進馬車前,挨了好幾下打,臉都腫了,這會兒才悠悠醒轉。寶音指指杏貞被捆住的手:“系太緊了,不方便吃。”
左側男人正要上前,被右側的攔住:“你、你喂她,不……不就、就行了?”
寶音忙笑着點頭:“嗯!”她扶貞杏坐起身,牽起胸前陣痛,不由蹙緊眉頭,心中卻暗暗盤算起來:這兩個人,一個老實沒心眼,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一個口吃,短短一句話要頓好幾次。足以見得此二人不是在大宅院裡當差的,至少得在二門外伺候。
這邊寶音和貞杏吃餅喝茶,那邊兩個男人各坐在一隻草垛上監視她倆。
老實男人道:“這兩位小姐犯了什麼事?”
口吃男人答:“惹、惹了鄭、鄭家二爺。”
“他也不是個好東西。”
寶音眉毛一跳。
口吃男人啐了一口:“多嘴。”
老實男人皺緊眉:“實話嘛。”
等寶音和貞杏吃完,他倆利索地将寶音的手縛上,重新卷了布團塞在寶音和貞杏口中,才撣撣衣服,離開了。
寶音靠着牆,聽見那個口吃男人在苔藓徑上滑了一跤,老實男人一邊扶他,一邊催促:“快點吧!天黑了,該幹活了。”
他們的活是天黑時候幹的!
寶音抓住這個信息,腦中飛速運轉。
打更人?可打更人為何又聽從王蟠、鄭伯約這些公子哥的調遣呢?寶音想不明白這些事,隻好靠着牆,仰頭喘息。
貞杏雖說也是苦出身,但從來不曾被人這樣用麻繩綁過。這會兒她手腳綁得發麻,臉頰也發麻,趴在柴草堆上扭來扭去想要換個舒服的姿勢。
寶音則适應許多,從前在宋家時,她若不小心說錯話,曹嬷嬷怕打了她的嘴讓人看出來,就團個布團塞她嘴裡,故此也養成了寶音不愛說話、心事藏肚裡的性子。
鬥轉星移,貞杏躺在柴草堆上已然睡熟。寶音仍靠在那兒,定定地從窗紙破洞裡望向天際的一彎新月,眼淚順着皮膚肌理滑到口中,洇濕了塞在嘴裡的布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