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嗔她一眼,“這一輩是‘行’字輩,‘逸’是安逸的逸,說這字看着像兔子蹦蹦跳的,希望他活潑快樂地長大。”又輕了點聲音,“說是瑜妃取的。”
林淵問,“‘說是’?”
林潋笑道,“瑜妃說是她取的,給阿嫣看了字,一看就不是瑜妃的手筆。”那張紙就單寫一個逸字,行草筆迹,不落章法,灑脫卻有形。林潋都寫不出來,黃明宇更是無望了,大概唯有林淵能模仿一二。
林淵笑着點點頭,丫鬟生的孩子,總不能一出生就賜封号。但可見陛下還是很高興的,親自給取了個字。
沈嫣哄好了小行逸,小心翼翼遞交給奶嬷嬷,帶着林淵和林潋出來。屋裡暗沉,一出來,被陽光刺得晃了一晃。林潋自己也閉了眼,伸手一撈,精準地圈住沈嫣就往身上帶。沈嫣靠着她站穩了,低頭抹去滿眼被光刺出來的淚,捏着手帕子又去擦林潋的臉。林潋趁機做個哭唧唧的樣子,惹得沈嫣又笑出了幾點淚光。
沈嫣掖好帕子,對林淵笑道,“每次出來都得緩一緩,去我屋裡吧。诶?予熹沒和你一起來?”
林淵搖搖頭,“她和媞娜來。”
“哦,”沈嫣淡淡應了一聲,林潋默默不言語。
媞娜府裡前兩日不知鬧什麼,茹嫔說林淵打了四皇子。林潋當然是不信的,然而四皇子臉上傷了一點割痕,後來宮裡也派人去問過,又有個說法,說是四皇子朝媞娜扔了一個大花瓶,林淵在中間一拳擋了,花瓶碎片擦過四皇子的臉。
三人回到沈嫣房裡,丫鬟上了茶果點心,小炭盆上溫着一小銅壺水。沈嫣坐在窗前涼榻上,親自煮茶,林淵坐她對面。林潋出奇地,黏着她長姐坐。阿堇關上了門,在門邊守着。
林淵掃了她們一眼,笑道,“糟了,這甕中捉鼈的,我是不是掉進什麼美人陷阱了?”
沈嫣溫着茶碗,“那你自己說吧,省得我們問。”
林淵歎了口氣,“真沒打他,碰都沒碰他!”
“我知道,我是問這事怎麼鬧成這樣的。”
林淵擺擺手,“誰知道怎麼回事,哎,不說他了!”沈嫣和林潋對看一眼,都沉默不語。
其實青玉早打探出一些風聲了,那日她們從國寺要回程。沈嫣帶着林潋繞道上山看沈夫人,和媞娜分開走,便由雯雯單獨送媞娜回去。四皇子早晨碰巧在朝堂上被陛下訓斥了兩句,心情正不悅,遠遠瞧見一個小厮模樣的背影手碰手地扶媞娜下馬車,沖過去張口就罵媞娜不守婦德。他手都還沒伸到,雯雯一個馬車踏凳套上去,反手一扭……肯定是後來看清來人,收了勁了,不然手怎麼能不斷?據青玉說,四皇子手臂就是淤青了那麼一點,還沒六王爺頭上的一顆夜明珠大。
但總歸是傷了皇子,輕判再輕判,雯雯挨了二十杖。媞娜自此話都不跟四皇子說了,一封封家書回北月,隻要和離。陛下自是不願的,四皇子在宮裡受了壓力,回府裡也有點緩和,但每逢他一開口,媞娜隻有一句,“七出之條,妾身無子又善妒,求四皇子休了我。”
四皇子怒極,覺得媞娜是在要挾自己跟那林家的假小子道歉。她就明知道父皇叫他們不能離,所以才句句要他休妻!終于一日氣不過,随手摸到了個半人高的大花瓶,正巧那日林淵送予熹來皇子府看媞娜……于是便有了後來的“林淵打四皇子”的傳言。
還好看來陛下是信林淵的,讓林淵上門跟四皇子賠禮道歉,便罷了。
林淵歎氣道,“我真是,讓我挨二十棍都沒那日那麼難受!”她不過是跪了一下,受了四皇子幾句。她還沒什麼,媞娜在旁邊哭得氣都喘不上來,差點沒暈過去。
林潋夾着眼睛看林淵,看完左臉比對一下右臉,再看回左臉。剛才海棠房裡暗,出去陽光又太曬,直到此時她眼睛才緩過來,且她現在靠林淵坐得這麼近,終于發現了…“長姐,你臉怎麼了?!”
林淵心下一虛,忙擡手搓了搓,“沒有什麼啊。”
林潋拉着她,阿堇和沈嫣也湊了過來,林淵撥都撥不開她們,“好了好了!真的沒什麼。”
林淵左臉近下巴的地方幾道淡淡的血痕,腫是已經消了,她動來動去,看不清皮破了沒,血色應該是皮下小血管爆了,一串串的小紅暗點。
阿堇轉身去拿藥,沈嫣瞪着眼,“這是…四皇子?”
林潋恨道,“不是都沒打他嗎!”
林淵見瞞不過去,急着澄清,“不是!都想到哪去了,我跟四皇子…哎!我從沒動過手,他也沒有!别亂瞎猜,何至于此!”
林潋怒道,“那誰啊?”緣系院的丫頭們,玩歸玩,可誰真敢打到林淵臉上?就算敢也打不了,呃,不對,除了一個人……
沈嫣也想到了,讪讪道,“你和予熹,吵架了?”
阿堇拿着藥回來,林淵擺擺手,“不用,小事。”林潋硬是按着她手,讓阿堇塗藥。林潋想着予熹雖愛玩愛鬧,但林淵從前逗丫鬟看美人的,花得厲害,予熹也從沒動過手啊。林潋遲疑道,“你…你幹嘛了?”
林淵無可奈何,隻好随她們擺弄着自己上藥,但隻是閉着嘴,不再答了。
沈嫣想人家兩個人之間的事,她也不好深問,自己回去泡了茶,推一碗給林淵,“喝茶。”
阿堇塗完藥,擦淨手塞着藥瓶塞子,瞧着這一屋沉默的空氣,把話從予熹那拉回媞娜身上,“照我說,四皇子那真不如和離算了。就算不管皇子妃,他這麼拖着,自己也不快活啊。”
林淵捧着茶碗無語,沈嫣搖頭道,“北月送來和親的,鬧出個和離來,你讓陛下怎麼跟北月交代。”
阿堇深歎道,“天天吵架扔東西的,這日子怎麼過?再這麼下去,真要把人搞死了,到時候倒好交代了?”
林潋一擡頭,睜了睜眼,“疑?”
林淵打她,“别出什麼假死的馊主意,皇子妃遺體要葬皇陵的。”
“誰說假死了,”林潋眼睛一轉,叫了聲,“阿堇姐?”
阿堇驚道,“你什麼都别說!我幾斤幾兩?一下就給太醫查出來了!”
“那個你很崇拜的莎莎呢?”
阿堇立刻斂住一臉表情,“什麼我很崇拜。”
林潋抿嘴一笑,“你的重點在這?”
阿堇怒瞪她一眼,沈嫣探身去軟軟地打了一下,算是幫阿堇出氣了,又歎了口氣,“别亂出主意,要是弄巧成拙,反倒成了媞娜理虧。”
沈嫣伸長手臂打了林潋那麼一下,剛要縮回手去,林淵握住她一隻手腕,細看了眼,上面兩串晶石手串,一串夜闌黑的,一串霧山白的。林淵笑着撇林潋一眼,便放了手。
林潋心虛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蓋住手腕,讨好笑道,“前陣子得了塊很好的礦石,我是學打磨,練練手…”林淵含笑點點頭,林潋又說,“長姐看得上眼?下次給長姐做一個别的色的。”
林淵歪着頭,“疑?為什麼,我就喜歡阿嫣那兩串,給我來兩串一模一樣的,我跟阿嫣一對兒~”
林潋還沒說什麼,沈嫣喝住她,“你這嘴,可收斂收斂吧,挨打了還學不乖。”
林潋嘟着嘴推她,“長姐要真喜歡,我送些樣本過去,你挑。唯獨這兩個色沒有了。”
林淵笑道,“逗你的!我隻是奇怪,怎麼阿嫣剛送了條手串出去,手上又多了兩串,原來是你做的。”
沈嫣一時沒記起,阿堇提醒道,“我們那日遇上澤王府的顔氏,你送了一串佛珠給她。”沈嫣才恍然,哦了一聲。
林潋問林淵,“長姐怎麼連這種小事都知道?大皇子說的?”
“什麼大皇子?”林淵輕笑,“我想不知道都不行。說起來也奇了,你六王妃也不知是什麼大人物,那顔氏把你給的一條手串日日夜夜戴着,連皇後那串都往後靠。人家看一眼,問都還沒問,就忙不疊地說是六王妃送的。嘿,就等着别人說一句你倆長得像,所以你對她特别親厚,就得意了。把汐汐身邊的媽媽氣的!”
沈嫣汗顔道,“我是看她有孕在身,第一次見,什麼都沒準備。剛好手上有串佛珠,最是莊重不惹是非的,便給她了。沒給汐汐惹什麼麻煩吧?”
林潋壓的一臉木然。佛珠不惹事,可惜人惹事呢。非親非故的,一上來就喊人姐姐,拿串随手佛珠就像跟她拜了姐妹似的。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林淵安慰沈嫣道,“能惹什麼麻煩,汐汐三不五時也給她送東西的。就是不知道她那麼敬慕你,連帶着澤王都當着人贊她那串佛珠好,贊得她更得意了。”
阿堇聞言擡起頭,看了眼沈嫣。沈嫣淡淡笑了笑,還沒怎麼,林潋立刻插話撇清道,“澤王最是兄友弟恭的,顔氏幫着他跟弟媳打好了面子上的妯娌關系,換我我也疼她。”
林淵笑了笑,沈嫣招招手,“潋潋,來。”林潋過去貼着她坐下,沈嫣給她塞了杯茶,林潋默默嘟嘴喝着。
阿堇是知道沈嫣和澤王那些舊事的,有意的岔開話去,拉到顔氏身上,“話說回來,那日一見我也驚了,顔氏确實是和阿嫣有幾分相像的。”
林淵隻匆匆見過顔氏幾面,回憶了一下,又問林潋,“真那麼像嗎?”
林潋沒好氣,這怎麼說呢?那顔氏,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不過是阿嫣曾經路過,在空氣裡留下了一抹似有似無的影子。那倩影入了誰的眼,念念不忘,終于是借得故人三分貌,添上回憶一縷魂,幻化出一個顔氏來。如同人對着一尊佛像,日日拜,夜夜拜,拜到後來,泥像才是佛,佛不過虛缈。
林潋輕笑一聲,“她随便怎麼像,反正我認得。”
沈嫣嘴角彎彎喝着茶,沒作聲。過了這麼多日,現在回想起來,才記起當時自己第一感覺是不像,她們分明是兩個那麼不一樣的人;然而現在自己也覺得了,原來她和顔氏确實很像。現在的顔氏,像從前的她;又或是,如果她當年如願進了澤王府,那麼今天的她,就會像顔氏——穿着嬌嫩的粉紫錦緞衣裙,珠花壓滿頭,于是頭便被壓得低低的,垂眉順眼,乖巧可人。如果那就是澤王爺喜歡的唯一的樣子,不但顔氏得效仿,便是沈嫣本人,日後紅顔老了,也得東施效颦自己的青春。
沈嫣掀起眼來扇林潋一點濕濕的眼風,林潋眼睛都沒往她看,餘光便接住了,自然而然把手伸過來,蓋住了沈嫣的手。沈嫣低着眼去望自己的一隻手,潋潋的手比她的小一些,沒完全蓋得住。沈嫣的指尖試探着伸了伸,一翻掌心,把林潋的手捏住了。
林潋轉眸看她,唇勾了勾,笑她無端生起的玩心。
沈嫣長長的手指在林潋手背摩挲兩下,自己淡淡笑起來。她已不在從前了,也不在别處。她不需要像别人,連自己都不需要像。世間的沈嫣千千萬,然而屬于沈嫣的沈嫣,卻隻有此時此地的這一個——不斷變着的這一個。
她可以不斷變成新的她,在同樣不斷變着的林潋身旁,一次次重新認識彼此,一次次用心看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