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淵和六王府妻妾在王妃屋裡正坐着,外面一個小丫鬟敲門,進來行禮說,四皇子妃和予熹小姐來了,在府門正遇上丞相府何公子和王爺一起回來。房裡衆人聞言,便都起身整裝往前庭走去。
幾方見過,媞娜姐妹和小何都說是來恭喜小公子平安誕生的,又送了好些禮。楠榭裡四面燭火點起,丫鬟們上了茶果點心。何昱深有黃明宇招呼,妻妾兩個便顧着更要緊的去了。沈嫣有意地拉着媞娜同坐,低聲問她最近怎麼樣,林潋圍在旁邊聽着,眼角卻掃去了林淵的方向。予熹遠遠走去自己坐開,林淵遲疑了一下,安靜地跟了過去。
兩人落了座,各自盤踞一張食案,一人對着一杯茶,幾盤果子,卻誰也不吃不喝,誰也不開口。半晌無動靜,林潋剛要起身去解圍,倒是青玉先走了過去,問要不要換茶。林淵趁着予熹應了她一句,連忙在椅子旁拉拉予熹衣角。
予熹瞪了她一眼,嘴巴又縫上了。林淵瞟了眼青玉,叫她逗着予熹多說些話,青玉拿着兩杯茶走開了,沒理她。林淵便又拉了拉予熹肘邊的袖子,“還氣着呢?”
予熹一甩她,“我不是氣!”
堂裡幾人全看了過來,林淵立刻笑道,“對不起啊,跟你開玩笑的,不小心打到了,痛不痛?”
予熹背過身去,林淵讪讪的,猶自輕輕去拉予熹衣服。兩位公子不好多問,默默低頭喝茶。沈嫣目光詢問媞娜,媞娜搖搖頭,幽幽歎了口氣。沈嫣心下一沉,媞娜剛才說起自己的事來都沒見她這樣歎息。
林潋陪着笑過去,“長姐就是一股蠻力,對着女孩子也這樣,真是服了。來予熹,咱們不理她…”手上一拉,予熹半擡起臉來,林潋頓時愣住了,連忙全身上下找手帕子,自己側身擋着予熹。找不到手帕,捏起一點袖子給她揾一揾臉,輕聲哄着,“怎麼啦?沒事沒事,真打疼了?打哪兒了?”又扭頭去找沈嫣,使眼色叫她快來。
林潋有個莫名其妙的迷思,總感覺自己抱着長姐的予熹不太妥,但阿嫣抱着,好像就妥一點了。
沈嫣連忙過去,予熹縮在林潋懷裡不肯動,忽然高低嗚咽一聲,“疼…很疼…”聲量不大,卻聽得堂裡衆人心裡一震,哀戚無限。青玉剛捧着兩碗新茶進來,腳步一頓,也是擰緊了眉。
林淵沉了沉氣,從林潋手裡把縮成一團的予熹挖出來,也不看她,整團地摟在了自己懷裡,“事情不是還沒定嗎?我就是先跟你說一聲。”
予熹隻顧在她懷裡哭。兩位公子也走了過來,黃明宇無措道,“到底…不是,有事你們說啊!我四皇兄那,不是都和解了嗎?”
何昱深看了眼林淵。林淵拍拍予熹,“回家,好不好?回家我跟你說…”
“你能說什麼!”予熹一臉濕着,擡頭恨恨地望着她,“林淵,你為什麼就是不肯跟我走?”
林淵也不看衆人了,無奈笑道,“去哪?回北月啊,那不是該輪到你嫁了嗎?”
“南泰呢?東櫻呢?我們說好的!天下之大……”
“莫非王土。”林淵苦笑一下,“傻瓜,忘了我爹管邊疆的?”
予熹一手推開她,雙手一抹臉,冷道,“你隻是不敢!”
林淵垂下眼簾,“我不能,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不能。”
予熹一手抓了把果子扔過去,“你隻是不敢!”
沈嫣和媞娜忙拉着予熹,何昱深一下擋到林淵前面,幾粒幹果飛到了他身上。何昱深躊躇着張了張嘴,也不知能說什麼。林淵從他身後出來,一手拉過予熹,抱着人就往外拖,“走!回去再說。”
“林淵!你别碰我,你敢嫁人你就别碰我!我們北月不像你們…”後面的含糊不清,嗚嗚一片,竟是一頭下去,狠狠咬住了林淵的手臂。林淵仿佛毫無痛覺,繼續強硬地鉗着她就往外拖。
一屋子人連忙撲上去要勸開。青玉立刻把楠榭前後門一關,讓人叫小青馬上調冬苑的心腹丫鬟們過來圍住聽命。林淵最近可禁不起再多一樁新聞了,今日的楠榭就算吵得掀屋蓋,都絕不能洩露半句出去。
兩個人好不容易拉開了,予熹嗚嗚咽咽地罵了沒幾句,大家也便聽明白了。林意洋被賜婚娶北月女,好好一個嫡長子,本來是可以後宮三千去搭人脈鍊的,現在等于是廢了。正如林潋預測的,那林府不就隻剩一個林淵了嗎。
從前沒人催她,是因為林府如日中天,可現在正是多事之秋,急需多幾個關系網來穩住的時候。
林老爺這次看中的女婿人選,是他從前的副手,如今皇上提拔成了都尉的這位大人,府上有一位嫡公子,和林淵年紀相當,隻有幾個房裡人,算挺幹淨的了。當然聽說是因為這位公子因着他爹近幾年成了皇上跟前的紅人,迷上了煙花之地,也就沒閑心擴充内院之故。
予熹乍一聽,原本還是很穩的。這雖不是好消息,但也不算意外飛來的橫禍——林淵年紀擺在那,林府的狀況擺在那,林淵被安排,不過是遲早的事,推得一次也推不了第二次,兵來将擋就是了。予熹集合了一下手上的資産,看了幾張地圖,對林淵說,“走吧,玩幾年再回來。”她自己的婚事不也是這樣推掉的嗎。
林淵沒立刻接話,予熹瞪她,“你不是真想聯姻吧?”
林淵笑了,“那公子紅顔知己多着呢,他養我,我養你,不好嗎?”
予熹放下地圖,認真地望着她,“我把這院子,連同所有房契地契全賣了,都拿來換你,他愛養誰養誰去,行嗎?”
林淵收起一臉的笑,從後圈着她,下巴搭在她頸窩裡,隻是不能言語。予熹知道她的猶豫,聲音故意更低一些,沉甸甸地壓過去,“林淵,這輩子是你坑了我,我也坑了你,你休想現在逃走。”
林淵沉默一下,淡淡笑了,“不走,趕我都不走。予熹,你等等我,我準備好了再跟你說。”
予熹略帶喜色,又将信将疑,“你有辦法?”
林淵溫柔一笑,“你給我一點時間。”
予熹點頭應了,但還是夜夜看地圖,閑話玩笑似地問林淵哪裡景緻好,她都去過沒有。林淵抱着她靠在床上,臉埋在她肩上,嗅着她發絲的溫柔味道,半眯着眼微笑,不久便合上眼,睡過去了。予熹知道她最近是累,隻是不知道她在累什麼。
就這麼過了十來天,一日将要掌燈了,林淵沒回緣系院,派人來說府裡有事,絆住了,讓予熹先吃飯。平日裡林淵也不是沒在外吃飯的,但予熹最近一顆心總吊着,一點端倪就覺得了,當下沒露什麼,轉頭就拉着雯雯尾随那下人回去。
下人沒回林府,去了一家大酒樓,徑直上了三樓包廂。包廂門一開,予熹一眼瞥見林淵坐在席上,穿一身桃紅紗裙,珠花簪着回心髻,斯斯文文地淺笑着。雯雯抓了個人來問,說那是都尉大人訂的包廂,席間的老爺夫人們都是兩府裡的家長。
半夜林淵才回緣系院,一身衣裳已換了,但身上熏過的甜膩香味還在。是桃花素香,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林淵剛踏進門,迎面一巴掌刮過來,她下意識反掌一擒,差點沒把予熹的手扭斷。
兩個人鬧得整個院裡都驚起了,隻是不敢來勸。最後死拉活拽,總算進了水榭,雯雯給她們守着門。林淵壓着予熹在榻上解釋了一夜,予熹對着水榭飄窗外的溫泉湖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夜。
天色将明之時,予熹哭累了,望着窗外靜靜地流着淚。她再無淚可流,倒是林淵壓着她淅淅瀝瀝地滾着眼淚,“…予熹,聽明白了嗎?這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這一次!以後我們都不用為這事煩了!”
予熹仍望着窗外,外面天光淡藍,半透明的天幕,像一個封住花瓣的鎮紙琉璃球。
“予熹,我求你信我這一次…”林淵說着,其實自己也已經不信了,既不信予熹會信她,甚至不信她自己,但仍喃喃地追索着,“予熹,你信我,我隻要你信我!你給我兩年,也許兩年都用不上…”
予熹嘴唇一動,林淵立刻噤了聲,等着她來判。予熹的聲音很沉,“林淵,我隻問你,你是真嫁他還是假的?”
林淵抿了抿唇,轉開眼睛,不忍去看予熹、不敢去看她眼裡的未來。林淵轉開眼的一霎那,便知壞了,她這一退,兵敗如山倒,予熹定然知道她的不能确定,她們倆再也沒有轉機了……然而林淵還是用一種在沙場上戰至最後一兵一卒的執念,堅持往下張着嘴,繼續幹扁扁地念白着,“予熹,我一嫁過去,立刻會想辦法。不用很久的,那人我都查幹淨了,就是個…”
“我問你是真嫁還是假嫁!你嫁了人不用服侍人的嗎!”
林淵閉上嘴的瞬間,予熹的巴掌幾乎同時揮到。林淵的手微擡起了一下,捏着拳又摁回榻闆上。“啪!”耳腔嗡鳴,嘴裡一點腥氣升起。林淵心裡卻隻是想,原來予熹的力度也就這樣,結結實實給她一巴掌,臉上也不過麻麻的,心裡的痛一點沒減少。
予熹打完她,自己倒先放聲哭起來,搖着她問什麼不躲,到底為什麼不躲……抱着林淵纏住她不撒手,捧着自己打過的臉,求林淵不要嫁……
林淵一言不發,把予熹捂在自己胸口上,眼前什麼事物都像和她隔了一層,什麼都不關她的事了。林淵的目光停留不住,輕易往窗外滑了出去,飛過滿院的楓樹和米蘭樹,飛過紫藤飄落的溫泉湖,飛過翹檐上的鎮脊獸,直飛到那不歸大盛管的天空上。
黎明的天光亮得這麼快,一眨眼,天色變成了淡白的渾濁的霧。天與地俱是茫茫,漂浮的目光更無處安放。一庭院的美景連同予熹漸漸式微的哭聲被霧淹沒,那個小心翼翼封住花瓣的琉璃球小世界,終是看不見了。
房門輕輕咿呀一聲,林淵拿舌頭在嘴裡頂着臉,放輕腳步走出房間。低頭見雯雯坐在門旁階梯上,像隻流浪貓一樣擡起濕潤的眼睛看着她。林淵慘笑一下,“喂!煮個雞蛋來啊,看我這樣很過瘾?”
雯雯撐着牆站起來,身子微微歪一歪,林淵這才猛然想起她挨了那二十杖,還沒好全。她剛要問一句,雯雯對她一笑,“我覺得好些了,原來不是我命苦,才進了教坊。”
林淵挑眉,“什麼意思?”
“這整個世間,就是一個大教坊。媞娜被包給了一個會玩死人的客人,予熹把自己最值錢的扔井裡了,以後自己也隻好往下跳。你好些,還能自己挑客人,看賣給誰劃算一點……”
一陣淩厲掌風劈過,窗紗繃緊了嗡嗡地顫,忽然一點細細的裂帛之聲,雯雯一頭長發飄散下來,斷開的碧青發帶滑到地上。
林淵收了掌,沉聲道,“今天心情不好,勸你别惹我。”
雯雯心跳這時才猛地起來了,臉上直逼出了兩抹紅,卻仍是平靜地望着林淵。對峙半晌,轉身走了,往廚房去,遠遠飄過來一句,“膽小鬼”。
林淵在她身後臉色陰沉地噴了口氣。
楠榭裡衆人好不容易拉開了予熹,沈嫣和媞娜抱着她輕聲勸慰,林潋插不上手,在旁邊幹着急,啧了兩聲往林淵走來。旁邊何昱深沉默不語,黃明宇尴尬地站着——手心手背都是朋友,論理,該幫林淵,論情,不得不同情予熹。隻好就近些站着,防她們再打起來,自己塞過去當個人肉墊子便罷了。
林潋眨眨眼,忽然一步閃到小何身邊,“小何,聊聊?”
何昱深看她一眼,淡淡笑着跟她走遠些,黃明宇連忙跟了過去,“怎麼?潋姐有辦法?”
林潋拉着何昱深擋着自己,四處看幾眼,确認身邊無人。黃明宇急得跳腳,“哎呀你有辦法你說呀!這裡都是自己人。”
林潋一手推開他,“你來幹嘛!我跟小何聊事!”
“我我、我是王爺!”
林潋翻了個白眼,就知道王爺王爺,“你要是敢說出去…”
“我不說!現在都什麼情形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何昱深瞟了黃明宇一眼,心下無語。
“那個,小何啊,”林潋遲疑着,好聲好氣道,“你…你不是有個心上人,捧手裡怕飛了,含嘴裡怕化了,就想着要娶個好相與的正妻,和你一起好好疼人家的嗎?”
何昱深笑了,“聽起來怎麼挺色令智昏的呢?”
林潋連忙道,“不不!這是情深,憐香惜玉,好事啊!”
何昱深笑了笑。黃明宇看看小何,又看看他潋姐,“說、說這個幹嘛?”潋姐是知道小何喜歡她的吧?不然她怎麼會跟小何說了自己假婚的秘密?但現在,無端地在他黃明宇面前提一嘴是幹嘛?
林潋拉着何昱深,更壓低了點聲音,“小何,你正妻人選有了嗎?”
黃明宇恍然大悟,連忙扭過頭去,林潋一扯他,“喂,别看啊!你這麼看過去誰都知道我們在說誰了!”
黃明宇啄米般笃笃點頭,跟林潋一起拉着何昱深,“對啊對啊小何,都是姐妹嘛!你反正不就想着…”何昱深斜他一眼,黃明宇咽了下口水,“…呃,但淵姐好啊!淵姐是,真的再沒比她更合适的了!哎呀我怎麼早沒想到呢!”
這下倒輪到林潋有點出奇了,小何不過是想找個溫和不善妒的正妻,她姐固然好,也不至于是上天下地最合适的吧?
但既然小賈都幫腔了,林潋一鼓作氣,又道,“小何,你想啊,你要是娶了個名門小姐,人家堂堂大小姐,嬌養慣的!肯給你的寵妾好臉色?你若去娶個小家碧玉的,那置公主于何地,那不打皇家的臉嗎?”何昱深跟着她的話,微微點着頭。林潋走近一步,拉着他趕緊打鐵趁熱道,“小何,我不瞞你,我有我的私心,現在跟你說這番話,自然首先是為了給我姐解困。但你也是我朋友啊,我真心跟你說一句,女人的心很小的,你看予熹!”
何昱深笑道,“我看你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