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裡不願見人,可護士跟他說阮栀躲在樓梯間裡哭得很厲害。他隻得自己搖着輪椅去看她,跟她在半明半暗的樓梯間裡對峙,像兩條沒人要的小狗。
第三次放療後,楚越難得感覺精神好了許多,磨着阮栀要下樓去放風。
來到樓下沒走多久,就遠遠看見西裝筆挺的黎自初,帶着同樣西裝筆挺的周行舟進了醫院。
這是楚越特意算好的時間,他看朋友圈知道他們今天會來,為了給醫院援助新設備。
“你知道嗎?我穿上西裝比那個周行舟帥多了。”他悄悄跟阮栀說。
“我知道。”阮栀回他,“要避開嗎?”
“沒必要,我現在醜得跟骷髅架子似的,他肯定認不出來,有什麼好躲的。”楚越有些興奮,“把我推近點,我看不清。”
阮栀聽他的話,把他放在離大廳出口不遠的地方。
“你躲一下,你好認。”楚越笑着說,“咱這跟拍諜戰片似的。”
阮栀笑不出來,“我待會來接你。”
說完她就走了。
楚越撇撇嘴,将病号服的衣領拉高擋住半張臉,安靜地等着黎自初出來。
大概不到半個小時,黎自初出來了。
楚越躲在角落,使勁看他,被一道這麼強烈的目光注視着,黎自初漸漸停下了腳步,四處張望。
在不遠處的一個大花壇背後,他看見一個背對着他坐着輪椅的人,看背影幾乎可以用形銷骨立來形容,頭發也是幹枯蓬亂得像枯草一樣。
“怎麼了?黎總。”周行舟問。
黎自初移開目光說:“沒什麼,走吧。”
待兩人走後,阮栀從角落裡轉出來,打算去推楚越回病房。
可看見他在哭之後,便停住了腳步不再靠近。
她看見黎先生鬓角長白頭發了,她不确定楚越有沒有看見,希望沒有吧。
那個下午,阮栀看着如血的夕陽沉沉墜落到地平線底下。
第四次放療後,楚越已經起不來床了,他看不清也聽不清,話更是早就說不清了,需要靠着嗎啡止痛才能勉強入睡,可嗎啡起效的時間越來越短。
按照楚越的要求,阮栀去打印店把他跟黎自初唯一的合照用A4紙打印了出來,放在枕頭邊。
秦序來看他的時候,看見了那張紙,紙早已經卷邊了,人像也皺的厲害。
他拾起來,抹平,輕輕放在楚越身邊。
“要開庭了,等開庭我就不能來看你了。”秦序說。
楚越昏睡着,沒什麼反應。
秦序把手提袋遞給阮栀,“這裡有八千,你先用着,給他用最好的藥。”
因為他總赢,賽車場已經沒人願意跟他比賽了。
阮栀搖搖頭,“我們前兩天剛收到一筆六萬多的錢,夠用。他交代過,不準再收你錢,他說他還不起。”
秦序搖頭。
阮栀放棄了第五次放療,帶着半昏半醒的楚越出了院。
她本想在醫院附近租房子,可沒有一家願意租給她。酒店也不願讓他們入住,她又不敢帶着楚越回福利院,怕黎先生查出來。
楚越交代過,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生病死了的事,怕他從此變成一根刺紮在黎自初心上。
他情願黎自初以為是他遇人不淑,最好時間久了就把他忘了。
阮栀沒有辦法,甚至想過要不要帶着楚越去住老城區的那個橋洞。
秦序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托人在吳城的金牛湖邊安排了一個房子。
他自己卻沒法露面,他在應訴。
楚越清醒的時候不多,但隻要清醒着,阮栀就會推着他去看湖,這讓楚越很開心。
最後幾天,秦序回來了,他晝夜不睡守着他。
楚越走的那天,整個人精神特别好。
他說不痛了,說秦序很好,說想要黃桷蘭。
秦序飛車去了知春巷。
黎自初前陣子搬回知春巷來住了,今天剛好在家,沒有出去。
秦序推開門時,他正在樹下學着楚越的樣子曬太陽,夏天走了,陽光已經沒那麼暖和了。
“我要黃桷蘭。”秦序一進門就說。
黎自初沒有起身,隻看着他回:“花期過了,已經沒多少了。”
“我不管,我全要。”
黎自初沒有反對:“那你自己去折。”
“你給我折。”
黎自初靜靜地看着他,他知道秦序馬上就得進去了,但他不覺得自己有虧欠他什麼。
“你給我折,求你了。”這是秦序第一次低頭求黎自初,就連黎氏法務部堅持要起訴他的時候,他都沒給黎自初低過頭。
黎自初答應了。
拜經常在老宅書房爬上爬下鍛煉出來的身手所賜,黎自初很輕松就給他摘了一大捧。
“全給你了。”他遞給秦序。
秦序沒有很快接過來,而是問他:“你這輩子有沒有特别後悔的事?”
黎自初想了想,回他說:“有一件。”
“是什麼?”
“十年前遇見一個小男孩,那個時候我該牽着他的手,把人帶回家。”
湖面被風吹皺了,光薄薄地浮在上面,遠處樹影蔥郁,偶爾有白色的水鳥撲騰着翅膀飛過。
楚越靠着阮栀坐着,懷裡有三樣東西,一隻戴帽子的小企鵝,一隻戴圍巾的小貓和一捧黎自初親自折的黃桷蘭,他輕輕摩挲着黃桷蘭。
秦序站在旁邊,他招手讓他過來。
秦序半蹲下。
楚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支票和兩份贈予協議,一份是秦老爺子寫給他的,另一份是他寫給秦序的。
他把這些遞給秦序說:“你自由了。”
秦序拿着紙,他這一瞬間沒什麼情緒,隻覺得身體空了好大一個洞,刺骨的寒風灌進來,在身體裡激蕩起震耳欲聾的回響。
“有交換條件的,”楚越艱難地說,“幫我照顧阮栀......我們阮阮還小,我不放心。”
秦序笑了下:“你還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楚越跟着扯扯嘴角,“你,别太早下來找我,我會踹死你。”
“還有,對不起……忘了我吧。”
秦序沒有應他。
楚越又看向阮栀。
阮栀幫他緊了緊毯子,輕聲說:“我會好好的。”
“你累了,睡會吧。”
楚越緩緩點頭,他将目光移向湖面,聽着飛鳥撲騰翅膀的聲音,沙沙沙沙......他恍然想起在小院初見黎自初的那個傍晚,風漸次翻過黃桷蘭寬大的樹葉,也發出了沙沙沙沙的聲音。
橘紅色晚霞墜入地平線後,沙沙聲停了,萬籁俱靜。
片刻後,喧嚣再次響起,世界恢複了運轉。
與此同時,小院裡,被遺漏的最後一朵黃桷蘭落下,掉在黎自初腳邊。
他俯身撿起那朵黃桷蘭,輕輕吹了吹,放在掌心裡,然後仰頭看去。
知春巷的黃桷蘭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