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城是典型的江南水鄉,街道布局橫七豎八,像棋盤。
黎自初開着車往知春巷所在的老城走,越接近老城,街兩邊的河水越清,樹葉也越綠。
老城區的巷子很窄,車開不進去,黎自初隻能把車停在主路邊上,再踩着長長的石梯往下走,才能去到知春巷。
巷口,蘇阿婆的馄饨攤子還開着,熱騰騰的水汽氤氲着四散開,周圍一片都是潮乎乎的。
黎自初走到馄饨攤子前站定,問:“您剛出攤麼?”
他聲音清雅溫和,說話不緊不慢。
蘇阿婆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半晌微張着嘴問自家老頭子:“你瞧他是不是黎家小子?”
阿公湊過來,倒是一眼就把他給認出來了說:“是咧。怎麼回來了?”
黎自初:“過來看看。”
“哦,有生人住進來是該看看的,快去吧。”蘇阿婆說。
黎自初點頭,他原本就是沖他來的。
這條小巷他已經很多年沒走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便将黑色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整整齊齊疊挂在小臂上。領帶也被他解下來卷塞進外套口袋裡,領口卻沒有解開,仍舊将白襯衫服帖地穿在身上。
很快,他遠遠地看見了那棵黃桷樹。樹上似乎躺着個人,被枝葉擋住,看不真切。隻依稀看見垂在樹冠裡的兩條細白的小腿,一晃一晃的,白得紮眼。
樹上的人吹着傍晚的涼風,哼着荒腔走闆的歌,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在敲門。
黎自初放棄敲門,推開門自己走進去,站在樹下仰頭看了好一陣,才開口:“楚越?”
歌聲戛然而止,兩條腿也不晃了。
“楚越。”黎自初又喊了一聲。
幾乎話音剛落,一小叢綠蔭蔭的枝葉就被唰地撥開,探出一張好看的臉來。
一時間,樹上樹下,兩人四目相對。
此時,天邊的火燒雲劇烈燃燒着,橘紅色的光狂湧着傾瀉而下,抖落一層橘子色薄紗,鋪天蓋地的壓下來,将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了灼熱的色調。
黎自初率先移開目光,問:“你在樹上做什麼?”
楚越趴在樹幹上,雙手撐着,使勁湊近一些,“我,我在吹風。”
他似乎有些緊張,圓潤白皙的腳趾緊緊勾着。黎自初的目光下意識被吸引了過去,注意到那雙腳很清秀,腳踝突出,跟腱薄而纖長......
大概脖子仰得有些酸痛,黎自初低頭,往旁邊讓了兩步,“要下來嗎?”
樹上的人呆呆點頭,“要下的。”
樹枝開始撲簌簌地晃動起來。
“當心些。”黎自初溫聲叮囑。
楚越靜了一瞬,他現在腦子裡亂哄哄的,唯一的念頭就是黎自初在下面。
黎自初,黎自初……
他眯眼看了看自己攀着樹幹的手,又歪頭用餘光看了眼樹下的人,然後,直接松開了手。
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平日裡西裝革履的總裁,舉鐵80公斤,臂力驚人。不巧,楚越除外。
于是,順理成章地,他掉進了黎自初懷裡。當然,本身他也爬的不高,就算直接跳下來問題也不大。
黎自初的手很穩,他退後半步卸了點力,就把人給穩穩接住了。雖然手臂疼得有些發麻,不過還可以忍受。
“還好嗎?”黎自初問。
懷裡的人大概被吓到了,渾身抖得厲害,低低回他:“嗯。”
黎自初想把人放下,卻被對方揪住了肩膀的衣服。他側頭暼了一眼,“能站穩嗎?”他在暗示對方該下來了。
“能的。”
楚越松開了手,順着他的力道從黎自初懷裡滑了下來。失去支撐後,他渾身軟得厲害,便順勢蹲下。
剛好黎自初的外套就掉在旁邊,他伸手過去作勢幫他撿,主動問道:“黎總來辦事?”
黎自初:“不算是,我來找你。”
“找我?”楚越有些吃驚,睜大眼睛仰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很亮,被頭頂細碎的光一照,更亮。
黎自初眯了眯眼,“對。18年明瀾灣那封信,楊肇說是你寫的。”
“嗯。”
“為了報恩?”
楊肇說,楚越自己交代的,他自小在福利院長大,受黎氏資助才吃上的飽飯。
明瀾灣那塊地皮,他小時候經常去那邊揀垃圾,所以知道化工廢料的事。
楚越極慢極慢地眨了下眼睛,仍舊蹲着,仰頭回他說:“不是報恩,是進黎氏的敲門磚。”
黎自初沒想到是這個回答,看着眼前年輕的臉龐,他問:“18年那會兒,你才上高中吧?”
“上高二。”
“為什麼會想到做這件事?”
不管是報恩還是敲門磚,對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來說,都太早了,不是麼。
“進黎氏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楚越将撿起來的西裝外套抱進懷裡,“剛好我又知道化工廢料的事,隻要腦子正常的人,都會想做點什麼的。”
黎自初的眼神認真了些,一個十多歲的小孩,敢去推翻一個投資數百億的項目,單就這一點而言,眼前這人就不簡單,但還不至于讓楊肇非把人留下不可吧。
“既然這麼想進黎氏,為什麼又不肯接Offer?”黎自初覺得他給楊肇的理由站不住腳。
楚越倒也沒騙他,直接說:“我有不能說的理由。”
果然,旅遊什麼的,是瞎編的。
黎自初沒有再追問,不過對眼前人張嘴就來的做事風格多少有些不滿,“又是報恩又是敲門磚,沒一句準話,你膽子倒是大。”
楚越扯了個笑,大方說:“為了在頂頭上司那裡留個好印象麼。”
黎自初發現這個楚越說話做事,好像不喜歡按常理出牌,“那我呢?你頂頭上司的上司,就不用給我留好印象?”
楚越站起來,細緻地撫平西裝外套上的褶皺,遞還給他說:“不想騙你。”
黎自初低頭去看他的眼睛,想探尋他說的是真是假,卻見他避開他的目光,自顧走去樹底下,光着腳去穿拖鞋。
黎自初收回目光,四下看了一眼,這院子沒變樣,隻是少了一個人。這也是他很多年沒有回來的原因,他不擅長處理這種類似緬懷的情緒。
不過今天來都來了,他想去外公卧室看看。但想到如今自己隻能算半個主人,便征詢意見道:“介意我去卧室看看嗎?”
“這是你的院子。”楚越提醒他。
“現在是你在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