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僵持了一會兒,三變呼出一口氣,心一橫一股腦地把在肚裡憋了仨月的話倒了出來:“當年不是你,是别人,到了那樣境況,我也會帶回去。既然那老僧将人托付予我,我便要全其始終……”,其實還有半句話來着,“但我不會把另個人帶回帝京,帶給阿祖看。”
當年他之所以半遮半掩地弄了個“幹兒子”回去,就是因為當年的龍湛多少有些像那個被悶死在他軀殼裡的“野小子”,或許就是那麼一閃念——同病相憐吧,他們都缺爹少媽,都對爹媽之類的親情不經意地流露過向往,說到底,就是湊巧,當時的龍湛湊了當時的陸弘景的巧。這樣的巧,後來再也沒湊上過,就算是當年,換個人也湊不上,所以就算是撿了,他也不會認作幹親,更不會往帝京帶。
可這半句話,他說不出口,不單隻是要面子的事兒,就覺得但凡說出了口,就要被人“拿”住了似的。
那人聽他話聲,總覺得他話未說完,還在等着,誰想他就這麼靜下來,再不說了。
倒是意料中的答話,這才是他認識的陸弘景,不是麼?這樣軟爛脾性,才有那一海擋不住的幹親,才有現如今的他,才有這三千丈的煩惱。都是意料中的,連心頭那針紮一般的痛也是意料中的。他說不清到底有沒有暗暗期盼過這樣的陸弘景,會給出另一套全不同他脾性的答話來,比如說“當年不是你,是别人,我不會帶回去,頂多找個好人家好好托付,也就對得起人家了。”。可能麼?他心知肚明,這是絕無可能的事。或者問他,“那天來找你那個苗妹呢?人家都把你的待洗衣物從我手上搶過去,要替你洗了,你還要說什麼?”,這種話問得出口麼?況且那苗妹說的還不止這些,女子到底心細,一眼就看穿了這段名為幹親的關系底下暗湧着的實情,她說,“聽說君則哥家中數代單傳,情路尤其坎坷,子息特别艱難,若是搞了斷袖……那陸家豈不就要斷子絕孫了?”,說完還頗有深意地觑他一眼。
也是,陸弘景從未給過誰然諾,說句難聽的大實話,那些“誰”,包括他在内,都是“自作多情”。但那又如何呢?他就愛自作多情,就愛幻想他們兩情相悅,就愛強求,況且他還有這層“關系”,他得好好用。
“這就是你要說的?”他聽見自己開了口,還聽見自己壓低了嗓門兒調配出來的“委屈”。
這就是你要說的?憋了仨月就這一句話?沒别的了?
“……對。”即便是從他話中聽出了“委屈”,三變也沒别的可說了,畢竟能說的都說完了。
“好。”那人說完這個字,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轉天他就請調去仙女關換防把守,直到一年之後攻入霍格官寨,他們都沒再見上一面。
别說見面,連書信都沒有,在旁人看來,這就是幹爹與幹兒子鬧别扭,但幹兒子不這麼想,他想的都是情情愛愛,當年從軍征是為了謀得一份前程,好配得上他那心上人,現如今從西南跟到江南,又從江南走回西南,都是為了心上人,若說他心上裝着什麼“天下”與“萬民”,那是沒有的,像他這種人,見多了人情冷暖,遇事總想着能為自家争得幾分利益,其實普天之下絕大多數的人都差不多,隻不過他的“争”都擺在了明處,比旁人更惹眼罷了。
至于三變,他也覺得幹兒子是在鬧别扭,覺得歸覺得,他也沒想過要再追過去,一來他覺着這厮氣性大得緊,就這麼一句話沒答到他心坎兒上,他就敢給你甩臉子,再追過去,還不得蹬鼻子上臉啊!二來他覺着他去了仙女關也好,老鐵的事兒出了之後,朝堂内外、明裡暗裡都在順藤摸瓜,他是老鐵引薦到理藩院的,後來又在西南呆了這麼些年,剛好他們圍霍格官寨又不順利,幾條線湊一塊兒,他還是去仙女關的好,一來避嫌,二來避險。既是避嫌,兩頭沒有書信往來最好。
倏忽過了半年,又到一年将末,三變圍霍格官寨,看看要将滿三年了,這是他們這隊人在這兒過的第三個年節,頭一個年節,圍城内外的人都格外小心,誰也不敢有絲毫懈怠,生怕被對方尋出破綻,攻将進來或是殺将出去,内外的人都是全幅披挂,沒人敢敞開了吃喝;到了第二個年節,雙方大緻摸出了對方的路數,輪換着吃喝是敢了的;今年這個節,還有十來天才到元夕呢,官寨就派人送來十好幾壇酒,還有幾頭牦牛,說是要請他們的客,可誰敢下嘴呢?又不能不收,不收還怕被對方看輕了。就收,收了還得回禮,人家送酒,你就不能再回酒了,回酒顯俗!光這個回禮,就讓三變愁得眉毛打結。思來想去,最後這貨自掏腰包,送了霍格一柄金如意。這金如意既不能小了也不能大了,小了丢慶朝的面子,大了與他薪俸不襯,言官們便要蜂擁而起,啐這貨收受錢财,坐贓不義,啃都要啃下他一層皮!
這份禮送出去,事兒了了,也該過年了。哪怕不能正經過一個年,那該走的章程總得走一走吧?臘月二十三總該祭個竈吧?臘月二十五總該掃掃塵吧?雖說沒個妥帖的安身處,雖說年紀越大越懶怠動彈,但看底下一群小兵卒興興頭頭地忙前忙後的,總不忍心掃人家的興,所以三變就随了大流,跟着把臘八粥熬了,臘八蒜吃了,祭竈的糖瓜不知是誰的手藝,甜得齁了,也吃了幾塊,還提前一個來月給阿祖寫了一封家書,看看時日,這時節也差不多該送到她手上了。今年又回不去了,雖然她從來不問,但他不能不提。想都能想見她見信之後那份失落。說不上為何,打從他那便宜爹故去後,他是越來越怕與阿祖單獨相對,如果說之前他們還能聊一聊邊關風物、家長裡短,之後可聊的就越發有限,總是怕一個不經心便聊到他爹娘那頭,哪怕是再經心,也總有避不過的時候,一旦觸及,接下來就是冷場,說再多話也暖不回來,他們兩人總是匆匆忙忙接兩句話便快快收場。這樣境況,他也說不好是不是不回去還好些。
三變坐在營帳中,對着大小金川的布防圖長歎一氣。
往時在帝京過年,家裡家外都要應酬,天南海北的幹親們聽聞他回了帝京,也都不約而同地往那兒湊,熱鬧是不缺的,鬧到了煩人的地步,也就沒那多餘的心思去愁腸百結了。今年人在邊地,又是戰時,有那想湊上來的幹親也被三變軟硬兼施勸熄了心,又因他品級高,手底下的兵卒們并不敢和他敞開了鬧,所以說今年這個年是真清淨了,尤其是過了午夜,夜深人靜,他巡過一圈營地後,更是靜出了境界。人就是不能靜,一靜就想得多,先想到這雞肋一般的圍城,後想到老蕭那頭不知幾時能從一堆麻煩當中抽身,再就不免要想到阿祖,又由阿祖想到爹娘,想傷了心,硬起心腸不想了,過了沒一會兒,又滿腦子都是傷心事。傷心事過了幾遍,終于還是要想到幹兒子那頭。一開始是惱的,惱個死舅子的氣性這般大,都年節上了居然沒有隻字片語,白瞎了老子那麼些錢糧了!平日裡為着避嫌,不寫也就不寫了吧,到了年節,還挂着個幹親的名義,從仙女關到這兒也就幾日的腳程,差個信使送封報平安或是叙寒溫的信不難吧?!咋想的他?!惱過後又惱不起來了。不是麼?他不來惹你,你嫌他,他過來了,跟影子似的站你背後纏着你,難分難解,這時候你又給不出什麼,何苦?别再提說想像人家普通幹親似的處着了,所謂父慈子孝之類,打從多年前他那份心思攤在你面前起,就不可能了,你和他都知道不可能了。你自個兒怕寂寥,就習慣性地又想轉回去他那兒讨點兒餘溫?哪有那麼好的事?
深山遠客,難送歸人。
三變默默念着這句話,又是一個長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