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一年之前，把蛇撿回來之後沒多久，圍寨圍了一年半的三變日日對着霍格官寨躍躍欲試，然而并未得令拔寨，隻好往寨子外邊想轍，過不多久，他忽然得了一條不知真假的消息，說是天山北麓與大小金川交界處的一個小村裡頭有古怪，于是悄悄領着一隊人馬去了一趟天山北麓，原本是想把那幫“養鬼人”堵在窩裡，一把撲住，不想撲了個空，隻救回幾十号人來，當中大多都有去處，僅隻一對母子，公婆父母丈夫兄弟姐妹十來口親眷都被殺淨了，栖身之處也被一把火燒光，真正無家可歸、無人可投，三變就把他們帶回了大小金川。

這對母子，母親本家姓紀，嫁予王家為婦，依着慶朝的習俗，周圍人該稱呼她為“王紀氏”，至于閨名“桂芳”，出嫁之後再無人叫過。王紀氏與三變年歲相仿佛，兒子一歲多點兒，剛會走路，名字還沒來得及取，隻聽她喚他“小寶兒”。許是劫後餘生，王紀氏總是愛愣神兒，好似沉入水底，變成一株飄萍，對世事無知無覺，有好幾次，眼看着小寶兒就要撞到迎面而來的車轅上了，她都不曉得拉一把，還是周圍熱心人将他搶下來，護到一旁還給她，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人家還忍不住要說兩句嘴：“怎麼當的娘？！孩兒都要叫車碾過去了還不知道！”，往往到了這時候她才醒過神來，醒過來她又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娘”，拉過小寶兒上上下下摸過一遍，對施以援手之人千恩萬謝，複又嗚咽着訴說自家不幸，那卑微的情狀，叫人不忍再苛責。

對于三變帶回來這倆人，圍守霍格官寨的将士們是警惕的，誰知道這在“魔窟”裡混過的人還是不是“人”呢？就連三變自個兒也存在一份“從旁看着，謹防有變”的心思，他本來是将他們二人托給附近村寨的一個孤老婆子照管的，都講定了給足銀錢，人就在那兒安身了，王紀氏當時并無二話，誰想走了一夜，發現這母子居然跟在他們後頭，不遠不近地跟，三變轉回頭去問她話，她又閉口不言。天山北麓往大小金川的路上除了雪山就是草海，連綿不斷，這樣地形地勢，最容易養狼，這一對母子還不夠狼群塞牙縫兒的，他們默不出聲地跟了一夜還沒塞進狼的牙縫兒裡，純屬僥幸。也不敢抛下他們走，就隻好帶回大小金川去。這一路上還有好幾日的腳程，三變硬着頭皮勸王紀氏，啥都說了，說軍伍當中都是一幫蠢大粗黑的大老爺們兒，實在不好收留女眷，又說孩兒還小，這回他們幹的是圍城打援的活兒，餐風宿露的，對孩兒不好。任他說破了大天兒，王紀氏就是垂頭看自個兒的腳丫子，三變簡直拿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若是男的倒好辦了，到了稍大些的鎮集，扔下銀錢幹糧，把人撇那兒得了，但一對婦孺，不好意思的。三變頭疼了一路，直到回了大小金川也沒想出轍兒來。倒是那個整日裡挖空心思要幫他幹“體己活兒”的人，一見到跟在三變後頭的母子倆，眉尖便鎖上了。這種事兒還不好問，因問不出啥實情來，退一步說吧，真問了，三變真說了，他也打心底裡不信他的說辭，畢竟這貨花名在外，虎牢關還現“包”着一個顧九娘呢！

倒是有十分沒眼色，就要湊上去問的。林征不就問了嘛，“哎，頭兒，你領回來那倆是你啥人呢？”，這活寶啥時候開場都這一句問，煩不死三變似的一個勁兒地叨咕，“還帶着個孩兒……頭兒，該不是你在外頭……唉喲！不是就不是，捶那麼大勁兒做啥？！”。三變賞他一個“漏風掌”還堵不上他的嘴，還要叨咕，“這小模樣生得不賴，這你都敢往營裡帶，咱可是一年多沒回過家了，這幫人見了母耗子都覺得俊得慌……你别踹我呀！咱說的是實話不是？！不是我說，頭兒，這事兒我覺得你沒辦好！”

三變忍無可忍，一腳踹上他屁股，“沒辦好是吧？那你去辦去！”

林征聽了一喜，眉花眼笑道，“那我可真去了啊！”

這厮這般喜笑顔開，三變不禁懷疑自個兒是不是無意間充了一回保媒拉纖的媒婆，“……你想幹啥？”

“沒想幹啥，就是給你收拾善後呗！不過咱可說好了啊，她要是願意了你可不許反悔！”

“……”

隻見這厮搖頭擺尾地朝着那對母子去了，别說，人家那張嘴還真是的，三言兩語就把人勸上了車，再三言兩語又把人送到了幾十裡外的一處村寨，半天工夫不到，連下處都找好了！

早知道當時就該把這厮帶着同去，這麼一來還在天山北麓事兒就解決了！都用不着等到現如今！

三變看着這厮殷勤有餘地将自家被褥拆拆，挑挑揀揀地弄了一個大包袱連夜給人家送去，滿臉的欲說還休，末後當了一回甩手掌櫃——他不管了！倒要看看這厮何時吃癟！

三變萬萬沒想到這芝麻綠豆大的小破事兒居然成了幹兒子“咬”他一口的誘因。

其實林征那天問過之後，滿營的将官士卒都知道前因後果了，也沒人會往風月上扯，誰曾想幹兒子居然繞不過這個彎兒——也可能是白天想多了，半夜裡睡不着，堵在主帳門口，魔怔了似的用那不三不四的慶朝話問三變：當年不是我，是别人，你也撿回去嗎？

這時候往往是夜深沉，别說狗，就連賊都睡死過去了，三變忍着連天的哈欠，剛從主帳出來要回去小帳裡倒頭睡下，不曾想迎面撞着一個夜裡不睡覺還不讓人睡覺的人，問那無聊要死的話，他一肚皮的邪火蹭蹭往腦門兒上蹿，“怎的半夜不睡覺？趕緊回去睡覺去！”，幹兒子門神似的杵在了門口，就是不讓道兒，還驢似的倔：“你告訴我！”

有些話是不好問擺在明面兒上問的，比如說“你帶回來的那個，是又一個顧九娘麼？”，“還有前段時日都在傳的那個苗妹，你不在那幾日，還專程過來給你送繡品，你到底還有幾個這樣的？”。這種滿是醋味兒的話，已經不是他這個年歲能問得出口的了。又實在是憋不住，那就隻好從當年問起。

“你都多大啦，還問那老黃曆做啥！起開！回去睡覺去！”幹爹聽不懂言外之意，隻覺幹兒子近來越發回去了，專翻老案！

“……”幹兒子不言語，也不讓道兒。

好哇！剛給三分顔色就敢開染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