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說,人家開口說,說的還是正事:“金川那邊,不會就這麼罷手了吧?”
三變盯着竈上旺火,思忖有時,給出了自個兒的判斷,“罷手是不會罷手的,這是個坎兒,不邁過去西邊沒法太平,理塘那邊都預備着呢。就是騰不騰得出來手的事兒。西南跟江南,總得先端掉一個,不然一時不湊手,會惹來大麻煩。”
“那是哪邊先哪邊後?”
“不好說。”三變微微側頭掃了幹兒子一眼,有些狐疑地問他,“咋了這是?我咋覺着你在套我話呢?”
幹兒子低下頭,一副忽然臊了的模樣,嗫嚅道:“我想探探你去哪,我想跟你去……我想天天看着你,想為你鞍前馬後,想替你幹點體己活兒……”
真個防不勝防!
“……”三變目瞪口呆——這是怎麼話說的?!這天兒聊得有沒有半點旖旎來着?!沒有的吧!個死舅子的是怎麼彎到這上頭來的?!這樣話老子接不了!
這貨難得一見地用起了“搶白”這招,他打斷幹兒子滔滔不絕的肉麻,四平八穩道:“軍伍當中是行是止、是去是留,均由上峰定下,沒有這樣随意的。”
意思是兩邊分屬不同建制,歸屬不同将官轄制,不是你想來便來,想走便走的。言外之意: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唔,那我請調回虎牢關,回你手下,那便好了麼。”幹兒子“黑裡俏”的一張臉被竈火映成黑裡透紅,你要說他在偷偷臉紅嘛,那可能也是的,畢竟人家已經由着自家心思,從困守家中的“田螺姑娘”一路想到了給三變幹的“體己活兒”那頭,想得既深且遠,烏烏糟糟,早就回不來了。
“虎牢關建制已滿,目前進不來新人。金川那頭,你若是幹好了,比虎牢關這頭升得快。”畢竟不是誰都能在那兒安分呆上這麼些年,生生長成半個野人的。
“那不然你随我回金川?我在那兒有間大屋,兩人住挺寬綽,到了春天,可以看到滿山的花,附近還有一條小河,魚蝦肥大,煮起來滋味鮮美。對了,夏日還能上山采香芹……”
耳聽得幹兒子就要往“桃花源記”那兒拐了,三變一擺手讓他打住,“龍湛!從理塘回帝京那會兒我就說過,這話不好再說了,不合适。今生今世,我對世俗婚娶這條路已然絕了心思,其餘路子也沒甚想法,打算就這麼清清靜靜過完命定的壽數便好,不想帶累誰。你這心意,我接不了。”許是明白再這麼縮頭烏龜似的“縮”下去,終歸不夠厚道,這貨咬牙把話往絕處說,說完便罷,也不好正眼看對方,怕在對方眼裡看出點兒“心痛心傷”或是“不依不饒”。
“你還未到而立之年,即便把壽數算在六十,也還有三十來年好活,就這般笃定将來沒有萬一?”幹兒子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讓他逃。話裡話外的意思,似乎在說他說這些為時尚早,人都還沒活明白呢,怎麼就能把幾十年後的事兒定下來?
“沒有萬一。要依着我爹娘這路數再走一遭,我受不住。”陸家人世代受情傷情苦,曆經三代人,這傷與苦都血淋淋的,以緻于他輕易不敢越雷池,當然,他還留着半截話沒說呢——真要跟定了誰吧,那一海的幹親鬧哄起來也是沒完沒了,夠他喝一輩子的了,他沒那個心力再去跟那樣一大幫人周旋。
幹兒子見他一副“過盡千帆”的疲态,就知道光靠他那“心軟”到底不是那麼中用,又想用别的去兜搭他,“不論是去西南還是江南,總要有個知根底的自己人吧?我對你好,不欺你,有什麼好的都想着你,絕不會叛離你,這還不成麼?”
蠻子一張嘴當真甜如蜜,反複說的都是如何對你好,如何寵你,如何鞍前馬後絕無怨言,人三變缺的是親爹,不缺兒子,也不缺對子,任蠻子說破了大天去,他也是這副打不起精神的疲沓模樣,還指望他收了你麼?還不如早點兒收拾心思,想點兒别的門路!
“你這好我受不起,今兒再把話說一遍,就是叫你知道,别再費這個心了,另找個可心的,把家計成了,早成家早享福,到時候爹給你送一份大禮,不讓你在親家翁面前丢臉。”這貨把“爹”披挂出來,并且打算狠出一趟血給幹兒子預備聘禮,言出必行,行出必果,也不看旁邊幹兒子驟然沉下來的面色,就是一股腦地把話倒幹淨,省得人家又撒癡。
“……”好。可真好。什麼叫另找個可心的?什麼叫早成家早享福?七八年前這顆心便已經剖開來讓你看過了,當時你說的是“爹給你找個人吧”,隔了七八年,這顆心再度剖開來送到你面前,你卻說“另找個可心的”!若真不能接應這份心意,你就别露出這副孤寒樣子來!嘴上說着你一人就能應付這世間風霜雨雪,老長老長的幾十年,你怎麼應付?!到時候阿祖再沒了,撇下你一人守着帝京老宅,整日裡坐在深深的堂屋中央,熬那光陰?再過個十來二十年,那堆幹親死的死散的散,漸漸也就不來了。然後你會覺得老宅太大,忍不住想要尋摸個小小的宅院窩進去,終于選中了一處搬進去,又漸漸懶得出門,偶爾出一趟門,見街上熱鬧,來來去去的人們都忙忙碌碌,誰也不知道街面上走着的這個,就是當年聲名煊赫的陸家掌家人。
不是誰都能受得了這樣的冷寂的。幹兒子之所以這般笃定幹爹走不脫,就是因為他早看出來幹爹不是那号打熬得住的人。幹爹愛熱鬧,愛呼朋引伴,愛成群結隊,因而他隻愛偶爾得來的清淨,絕不愛那深深的冷寂。他終歸還是要個人陪的,陪他到繁華落盡,陪他到這一生的盡頭。
蠻子說,“你是離不得人的。那為何不要我?我不好麼?”。意思是你又怕孤寒,又離不得人,旁的人你又要不起,那為何不要了我。我好着呢,願意和你白首不離,願意和你“生同衾死同穴”。人家愛你一副皮囊,我連你那瞻前顧後的軟爛脾性,各樣不那麼好的臭毛病都一同愛了。錢鈔雖則不多,但也夠兩人用的。正經排上号來,我怎麼也該排在前一号,沒誰能越過我去。
幹爹近些年接連走着衰運,膽兒見細,驟然聽聞幹兒子這個“你是離不得人的”,眼皮一跳,心也一跳,即便嘴上不肯認,心裡也發憷了。像是被人家摸到了命門,再說下去就要命了,他長長歎氣道:“……你别氣我了成不成?不說了,閉眼眯會兒吧,真困了。”。說完他就閉眼,再也不搭理誰的模樣,硬生生甩出一個“閉門羹”。
龍湛與他肩膊靠肩膊,挨得這樣近,說得這樣熱,都得不到他一應聲,那還能怎麼辦?
隻好走着瞧了。
這個走着瞧可不一定是正路,也有可能是歪門或者邪道,七八年過去,再加上近段時日的反複纏磨,都無甚收效,沒了耐性的蠻子從此視歪門邪道為正途,似乎也是天經地義——既然他可心的人明明對他不是一點意思沒有,卻又死犟嘴不肯收他,那他逮住時機,猛進一步又有何不可?
蠻子一雙眼鎖在三變身上,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這麼看來,蠻子那句“想天天看着你”倒是情真意切、半點不作僞的。當然,光看是不夠的,火候到了,可能還要幹點兒渴想已久的事。眼下火候還沒到,就隻能幹看着。看了一會兒,又偷偷伸出手去,虛攏着對方肩頭,像把人摟入懷中,又像走在半道上的兩情相悅。别的不說,單這個偷來的摟抱就夠他開心一陣子的了。他偷偷開心着,舍不得阖眼,瞧新鮮似的各處瞧着,這處窄小的竈房此時無比順眼。守到了醜末寅初,他見竈火将熄,又添了幾塊柴,暖漸漸聚起來,把兩人一起暖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