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變躊躇有時,給了個他自認貼合的答話,“……恨過。”
“恨他對你不聞不問麼?”
“……阿祖,太雜了,說不清。”
當然會恨他一走了之,不聞不問,說到底,那模模糊糊的恨,大約是因為總也得不到吧。他從來不曾得到來自生父的隻字片語,更别提病中呵護了,好似他本就是客居于此,他們疏離得如隔天涯。
“當年……我想着他遲早有天要走上死路的,既是如此,又何苦讓你與他親近,惹出一場悲傷煩愁?就這麼遠遠地隔着不好麼,至少心裡好受些,别跟我似的,自收信之後一宿一宿地睡不着。”
“阿祖……”三變嗓音都變了,打顫的,帶血的,那些話吞不下吐不出,如鲠在喉。
“我想了一夜,覺着自家還是做錯了事”,三變想截話,陸太夫人擡手讓他等她說完,“父子親情,本就是天性,我不該阻着你們,更不該替你做主張,若是……當年讓你們如平常父子一般往來,哪怕隻是在紙上,今日或許沒有這麼些遺憾……”,說到此處,她目中淚已串串滾落。
當年天涯路遠,一封封書信曆經烽火從西域來,因着心中着惱,她不曾拆開看過。後來,那信越過萬裡關山,從大秦、大食來,又從江南、天山來,又因着重重糾葛,她把它們統統鎖起來,誰也不讓看,說她自私也罷,說她無情也好,陸家幾十年間曆經喪亂,親族凋零,那酸悲無可對人言,當年她隻想保下陸家這點骨血,再不要沾染是非,哪怕了斷這是非的代價,是要掐斷他們父子親情。
誰知這樣苦心經營,竟還是拗不過命。
“阿祖,這些與您都不相幹,您何必自責……”
他們祖孫二人,誰也沒正經在誰面前哭過,這時刻真正難堪。
“你父親給你寫過信,自你開蒙起,估摸着你能自己讀信了,他就寫,一年幾封,這些年來也積了一箱,就放在東廂房閣樓上。你若想讀,那便去尋吧。我乏了,想歇一歇,你且去吧。”陸太夫人下了“逐客令”,即便不是客,三變也不能再賴着了。
他出了陸太夫人的門,人還恍惚着,一雙腳已自己做了主,朝着東廂房走過去,翻上閣樓,一眼便看見那口漆木箱。木箱摸上去光潤無比,絕無浮塵,顯見是勤擦拭的。阿祖說得這樣不當意,誰想卻比誰都經心。開箱之前,他不能免俗地猶豫了。他怕。說不出具體怕什麼。或許是怕這記“馬後炮”把他轟得找不着北。但又盼。盼着能在信上看見那個陸北霆,多年以前在萬裡關山之外一字字一句句地給他寫滿一封信的陸北霆。他一顆心在怕與盼之間懸空。半晌,他深吸一口氣,輕輕掀開木箱鎖扣,拿出第一封信,小心撕開已泛黃的封口,小心展平了,一字字一句句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