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讓你覺出别樣意味的,是這些案子都是老鐵經手的?”
“是。當年老鐵在天山北麓任職,經手的案子絕大多數都審斷明白,僅隻這幾樁,總有些暧昧不明的意味。尤其是以兇殺滅門定案的,痕迹并未完全滅失,完全有審斷明白的可能,卻不見追查下去,不像是他為人。”龍湛起初隻是想用案子來引三變,其實沒想往老鐵身上帶來着,他想的是自己畢竟是老鐵的“關門弟子”,師徒之間百無禁忌,借師父引一引幹爹也未嘗不可,然而話說到此處,他和三變都聽出了不對的地方。
“……你懷疑是老鐵?”三變站定了問他,他也停下、回身,歎口氣道:“不是懷疑,老鐵是我師父,我是老鐵關門弟子,我沒那麼狼心狗肺。隻是覺得事情蹊跷,想着拿出來說一說,說不定你那兒能為我解惑呢。”
“……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就沒往那頭想過,别說是你我,就是整個虎牢關的将士,也從沒人往這頭想過。老鐵要是能幹出這等事體,那整個慶朝的将官就沒幾個能要的了!”意思是你還是别瞎琢磨了。
老鐵這号長官,婆婆媽媽,瞻前顧後,一點薪俸還不夠他拿出去周濟那些窮得底兒掉的兵卒,還得帶累他婆娘釀酒發賣掙點兒辛苦錢貼補家用,人家未嫁之時好歹也是嬌養出來的千金大小姐,嫁他之後不隻要到虎牢關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窩着,還硬生生逼出了釀酒的本事,雖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身子骨還不大好,但也不妨礙老鐵家的出産隔三差五能在虎牢關的市集上暢銷一陣。老鐵就是這号看着挺“傻氣”的長官,他要是“精刮”的話,至于在虎牢關一呆這麼些年還升不上去嘛!就這還要受你疑心,未免也太過了!
“……算我講錯話了還不成嗎?”幹兒子有些喪氣,覺着話頭沒引好,引來了幹爹一通發散。這話就算是低頭認錯了,話裡還拖着尾音,帶點兒孩童式的委屈,叫三變說啥好呢?隻能轉話頭了。
“你家那頭還過來人勸你嗎?”三變挑挑揀揀,沒成想蹦出來這句話。
這話說來話就長了,大約是六年多前吧,三變接到幹兒子一封曲裡拐彎的信,信裡問他,若是自己家裡人尋上門來要認親了,他該怎麼做?該不該認回這門沾帶着利來利往的親?
三變從字裡行間讀出了幹兒子的掙紮與猶疑,也沒直接去信問情況,反倒是動用了老蕭那頭的關系查了一下,一查之下,他發現自個兒撿回來的這号幹兒子,還真不是他以為的“白身人”,人家是鐵勒人,還與鐵勒最大一個部族的族長有關聯,娘家那邊居然還挂上了北戎王庭,你要說他身世煊赫麼,那可能也是的,但這身世沒給他帶來半點好處,當年他的降生是一樁醜聞,小小一個嬰孩,身上的胎血還未擦淨就讓人扔到草原上自生自滅,千辛萬苦地自個兒熬大了,好巧不巧,鐵勒部族那頭爆發了一陣内亂,部族裡的頭人們自相殘殺,殺得剩不下什麼人了,北戎王庭看準了時機一個橫掃,掃走了鐵勒部大片的肥美草場,把鐵勒人趕進了茫茫大漠當中。想要卷土重來吧,沒了領頭的,剩下幾個部族的長老湊在一塊兒嘀咕了許久,急切之間想起外邊還有一個活着的,這就找上門來要認親了。
三變當時想了又想,覺着這種親不認也罷,但幹脆利落地去信讓人家别認了也不好,萬一人家還是想要這門親的呢?于是他在信中委婉地陳說自家看法,盡量居中剖白,盡量不沾帶不合時宜的評說。信送到人家手上,三變還挺自得來着,誰知人家把他回信的意思想拗擰了,想到這号幹爹其實并不在意這段不三不四的幹親關系的生滅,說不定連帶着這号幹兒子也是可有可無的,想得心都痛了。過不多久,三變就聽說幹兒子認回了鐵勒那頭的親……
這叫啥來着?偷雞不成蝕把米?好像也不對,反正就跟三變原本要說的意思南轅北轍,差了十萬八千裡!他本想去信問問人家為何又改了主意,後來一想,還是拉倒吧!這事兒問多了就不像意了,成了攔着人家不讓回家了!
幹兒子認親之後,鐵勒那邊順勢派人過來迎他回去做頭人,一來來好幾撥人,一年來個三五趟,這也是幹兒子順嘴提過的,所以三變順着坡兒下到了這個話頭上,算是中規中矩。
“來,還不死心。”幹兒子言簡意赅,幾個字兒就把話頭掐了。
“那你心裡頭咋想的?”幹爹勉力沒話找話。
“沒咋想,就想留在這兒,跟在你身邊。”
“……”
完了吧?讓你多嘴問人咋想的!人就這麼想的,看你咋接!
“這裡才是家。”幹兒子原本想說“你身邊才是家”的,話到嘴邊忽然臊了,原話咽了回去,出來一個不那麼吓人的“這裡才是家”。
三變擡頭望天,天兒挺好,日頭紮眼,好在馬上就進林子了,闊大的葉片遮住了紮眼的日頭,又将日光撕成一個個小小的碎片投在地上。總不能老這麼呆望着天不說話呀,三變于是挺笨拙地抛出了另個話頭,“霍格這次邀約……”,沒曾想話還沒起頭,人家已經走開一程了,還扭頭問他,“你說什麼?”,也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裝沒聽見。
三變于是明白自己避無可避,總有些話是要擺上台面來說的。比如說清楚為何他要單槍匹馬去會霍格。這當中他放心不下的事情太多了,須得有個熟悉金川景況的人與他打配合。
他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不知怎的,居然從那背影當中看出了幾分雀躍……
到了。
幹兒子回身沖三變招手,讓他緊走幾步,趕緊過來看看他獻的寶。
是一眼熱泉。熱泉水順流而下,與下邊幾眼冷泉混了,年深日久,沖刷出一處冷熱混合的淺潭。造化真是鬼斧神工。
幹兒子這時已經把自個兒扒幹淨了,見三變避開了眼,還笑來着,他說,“我不怕你瞧。”,又說,“瞧了也不會爛眼睛的。”。他敞開了大大方方讓你瞧個夠。
三變此時已經有了三分悔,幾度萌生退意,又因幹爹的架子和那遲早要擺到台面上說的話而挪不動腳。
“下來呀!”幹兒子此時已經在淺潭裡做了“浪裡黑條”,見他遲遲不動,便一力招呼他下來洗個痛快,“水溫正好!可舒服了!”。
“你先洗,……咱們就這麼聊會兒吧。”三變也不知自個兒在别扭啥,反正就是别扭極了,打七八年前他知道幹兒子那門不三不四的心思起,這别扭就一直下不去。因了這别扭,他擺不出全不知時的坦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