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屍地本就透着邪性,若沒有牛馬醫生那藥丸子,誰進來都是個死,霍格也就沒認真派人守着,于是這條連着養屍地的地道便成了守備最稀松的一處。按說不該有人敢往這兒來的。
那這人聲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三變知道利害,也知道這時候面子裡子架子都可以免了,于是收了胳膊肘,二人配合着飛速過了河,在左近處找了地方藏身。
好在來人并不經過這處,不過是地道與地道之間有個融彙點,他們經過的時候說話,動靜順着暗河的風飄了過來,有一句半句入了耳。再過一會兒不見動靜,三人便各自從藏身處出來,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
“哈曾說,方才說話的人裡邊,似乎有一位是霍格身邊的大管家丹增。又說因為隔得遠了,他也不大笃定。他還問我們要不要跟上去,如果跟上去,前頭少不了撞上霍格的人,他讓我們先想好了再給他回個話。”
三變聽了龍湛的話,思量再三,決定還是跟上去。摸進來一趟不容易,還沒見真章就撤,他不甘心。不論剛才過去的那個是不是霍格身邊人,這裡都離霍格老巢不很遠了,去一趟,萬一能摸到點兒情況呢,他們不就是為這個來的嘛。他就回他個“跟上去”。
“哈曾說了,跟上去可以,他走頭裡,你埋頭走中間,我最末。”
“……”
三變大約知道為何這麼安排——他自個兒一頭黃毛雖則已經讓頭巾打掃進去,那對金銀妖眼卻是露在面上的,他還不懂金川方言,遇着盤問一準露餡!
得!不想走人家前頭,這回還得走!
直到這時候,三變才知道為何龍湛一定要讓哈曾來,而不是讓其他哪個已經把路走絕了的頭人來——到底是霍格同氣連枝的舅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舅家帶頭不納貢,那也是舅家,連丹增這樣的外人都能用得着,舅家在這滿是仇敵的地界上還有啥好挑揀的呢?霍格也沒虧了舅家,别家頭人生生死死,始終都與他們沒牽連,恩賞也盡有,他們還有什麼不足?即便舅家人沒辦法摸清楚霍格在官寨裡邊連了多少個暗道入口,但在這土司與頭人們已經離了心的大小金川,誰還不會暗裡培植個把“自己人”呢,格朗則布身為霍格的舅家,給個别農奴放恩典,再把這恩典七扭八拐地放到某些地道裡的守衛身上,似乎也不算繁難。再加上這幾年來霍格在金川的施為,人心散了,哈曾很懂行情地給守衛頭子塞了不少硬通貨,那這些人對他帶進來的人睜隻眼閉隻眼,也在情理當中。想來今夜是計算好了的,這地道的守衛裡邊,一定有格朗則布的“自己人”,不是自己人的,也暫時買成了自己人,他們一路進去,遇到過好幾次盤問,都讓哈曾和龍湛蒙混過去了,但凡有想要細查三變的,總有人過來打岔,由此看來,這一路還算是順利。
三變走在兩人中間,心裡頭總是有那麼點兒不踏實,因這班人說的都是金川話,他鴨子聽雷似的聽不懂,但挂在臉上的表情可是瞞不住的,他總覺得這班人看他時那似笑非笑的模樣透着古怪……
更古怪的是,龍湛與這些人交道時,那半生不熟的熟絡勁,讓三變疑心他其實進來過,還進來過不止一次。哈曾與這些人有着半生不熟的熟絡勁是頂正常的事兒,那畢竟是他們“自己人”,但他龍湛為何也把這熟絡挂出來?換另一面想,這熟絡他本可瞞住的,卻又為何擺出來讓他看?
這些話,三變不好問,心知問了也白搭,龍湛不會告訴他的。他一面說着“總歸不會害了你”,一面又在某些時刻挑起他疑心,似乎要讓他在信與不信之間擺蕩,讓他自己選邊站隊。可這是有得選的麼?前邊是個異族人,後頭是他那幹兒子,要說有多深的養育恩情嘛,還得見仁見智,他獨一人走在他們中間,幾乎要疑心他們在詐他。他是圍困金川的先鋒将官,把他詐進來送給霍格,功勞大得兜不住,不納貢就不算事兒了。是這樣麼?
他不敢細琢磨了。
正當三變胡思亂想之時,龍湛伸手輕輕拽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能再往前走了。這路走到頭了。再過去不多遠就是霍格的溫泉泡池,他們隻能停在這兒相機行事。地道确實沒直連着溫泉泡池,直連着溫泉泡池的,是地道出來之後的暗河,他們此時停在暗河内一處山石裂出的罅隙當中,說白了就是一條地縫裡邊,斜上方便是霍格的溫泉泡池,也不知誰想出用這地縫來做溫泉的引水渠的,忒也刁鑽,怪不得從泡池上邊怎麼也尋摸不到地道入口呢!但話又說回來了,得虧有這地縫,不然他們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似這般既能藏身又能聽壁腳的好去處了。
“剛才聽得一條消息,說是霍格今夜要在此地與人談事,咱們且等一等。”
幹兒子不知三變那一瞬間百轉千回的心思,隻壓低了聲簡明扼要地說了停在此處因由。
“來人是誰?”
“不知。消息是丹增帶來的。”
能讓土司的大管家親自傳遞消息的人,要麼身份上夠分量,要麼就是拿捏住了土司身上的某根軟肋。
三變腦子裡頭過了好幾個人選,又覺得不像。
這時斷斷續續出來一陣動靜,是水聲,有誰下到溫泉泡池裡去了。
瞧霍格那份謹慎小心的勁兒,要談事還怕對方藏了什麼在身上,非得赤條條地在這溫泉泡池裡坦誠相見。
照三變的想法,自己少不得又是鴨子聽雷,沒曾想來人一張嘴出來一口漢話,惹得他止不住要探出腦袋去看看這人是誰。
“大人瞧着面色尚好。”來人說話帶着笑音,似乎很樂于見到“大人面色尚好”,又似乎很意外“大人面色尚好”。
霍格沒應聲。打這兒看,大約是在端着架子,對今夜過來談事的人的身份頗有微詞。
來的應當不是先前說好的人,而是那人手底下的人,雙方在身份上不對等,故而霍格對這自從“共事”以來從未露過面的人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惱”。他建這溫泉泡池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就是“怕死”,談事的時候大家都赤精大條的,誰也别想藏兇器,把這溫泉泡池弄得“金碧輝煌”的,也不是為了向誰擺排場,純是因為蠱蟲煞物怕這純金,進到裡邊,誰也沒法往誰的身上弄鬼。
來人不見霍格應聲,也不尴尬,自說自話自己接應自己,“大人的藥,主子讓我送來了,說是讓您看看情形再決定是否加分量。”
霍格泡在溫泉水中閉目養神,即便被溫泉水烘着,一張臉上也見不到血色,打眼一看,竟像是行屍走肉。這“藥”到底是不是那帶綠毛的煞物做成的,那可就不好說了。說是吧,看這情形,霍格服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綠毛早該由内而外生發了;說不是,霍格這副不像個人的模樣,與三變當年見過的那些東西倒有九分相似。那麼從這兒反推這個“藥”,會不會是其他更厲害的煞物?
“主子還問,上回他信中勞您費心查探的人,可有下落了?”
聽到這個“費心查探的人”,泡池裡的人和暗處躲着的人,心内都是一緊——霍格掀開眼簾,用金川話說了句什麼,丹增把話翻了,附耳遞給來人。
“大人想是誤會了,主子如何敢威逼于您,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坐着,不緊緊抱團,怕浪頭打來誰也落不着好。”
“……”
霍格又不言語了,丹增是個人精,知道有些話主子出頭說不好,隻能由他這奴才來開口,稍一思忖,他便把話頭接過來,“正是這個話呢,陸北霆多年來音信全無,忽然說是在金川落腳,要我們去打探,也得寬容些時日不是……”
三變此時此地忽然聽到他那便宜爹的名号,一顆心跳得噗通噗通的,總覺得沒啥好事等着。他又怕又盼、又盼又愁地等着兩人的下文,恨不能蹦出去把陸北霆的消息從兩人腔子裡搖出來!
“這消息是一個月之前送來的,還指了個大緻方位……”
“使者說的不錯,不過當時我家主人恰好病着,整個官寨心都在主人身上,當然,主人家吩咐過,我們底下人也是不敢慢待的,确實是派了不少人手把那地方前前後後都找了多遍,就是不見麼”,丹增兩手一攤,擺出了一個莫可奈何。
來人碰了軟釘子也不急,笑嘻嘻道,“大管家怕是在怨我們主子沒按期把藥送來,我們不也同貴地一般樣麼,阿古柏在天山北麓吃了敗仗,好懸沒叫人打殘喽,連帶着主子的日子也不好過,上回那藥送的是千辛萬苦,從天山北麓過來也就遲了三五日嘛……”
聽他這麼說,丹增的臉挂下來了,“使者應當知道,我家主人多年之前便已服藥,這藥輕易停不得,貴部是再清楚不過的!”
三變聽聞此言,立即便注意到了内中的硍節兒:多年前便已服藥——在那不知品類的煞物入體之後,還能存活這麼些年不變成行屍,多半是霍格體格特異,反把這煞物壓制住了,二者才能相安無事,但藥也輕易不能停,停了便壞了這微妙的平衡,煞物說不定要反噬宿主。丹增還提到“貴部”,這“貴部”到底是不是北戎沙兀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