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走在最前的哈曾頓住了腳步,比手勢讓他們悄悄後撤。
三變定睛一瞧,距他們正前方約百步之處的山牆上,長滿了花。那花血紅,中間結出眼睛一樣的一瓣仔。
鬼眼金蓮。
怪道總覺着在哪聞見過呢,原來是這個鬼東西。當真是冤家路窄。這鬼東西長在這裡,說明當年擄了胖和尚去讓他殺的仇家也在這裡,即便現下不在這裡,它的尾巴也露出來了。
這鬼東西不好對付,它是會迷人的,被迷了的人陷在幻境之中出不來,要麼自傷要麼傷人。
三變至今不知道鬼眼金蓮緻幻的機理到底是什麼,如果純是味道,那麼他們這一隊人聞了這麼一段,早就該發作了。
當年陰陽河那次,也沒有這種帶着腥臊的香氣,但那花的模樣三變不會錯認,他們一隊人悄聲盡速往來路退,退至一半,忽然出來一陣挺瘆人的動靜。動靜是走在龍湛前邊的王一弄出來的,他先是嘻嘻嘻笑了一陣,又幽幽咽咽地哭開了腔,總是哭不到頭的樣子,把前後幾人都唬出了心病。三變忍不得,幾步躍上前去,兜頭給了他幾個大耳瓜刮子!就三變那開山劈石的力道,好懸沒把人耳朵給轟聾了。王一那短粗短粗的身闆被一把他拖起,當胸攥住,“王起頭!你個舅子的!在這地界上犯啥瘋癫!見着啥了吓得你屁滾尿流?!”,然而王一像是認不得人了似的,隻是癡癡地望着他笑,笑了一會兒又幽幽咽咽地哭,哭着哭着還有别的話,不是本人的嗓子,是捏着嗓門也出不來的尖利女聲,“你個負心的短命鬼!奴讓你抛撇得好慘!”
“……”
“奴年方二八,正青春叫你拿去了家,誰道你負心薄幸把人抛,奴家少不得千裡追尋将你叉!”
前後幾人都拿異樣眼色去瞄三變,心道這貨情債欠的還真夠寬的,都欠到鬼那兒去了……
三變被這“年方二八”給氣笑了,一隻手掐住王一下巴,另隻手從懷裡掏摸出個小瓶,怼開瓶口,對着王一的嘴就倒,倒完了又把人嘴死死扣住,直到把那瓶裡倒出來的東西咽下去才甩開手。他這一甩手,王一立馬就滾到旁邊直着脖子嘔吐,邊吐邊罵,一會兒是尖利的女嗓,“你個負心的殺才!剛謀面就要殺了你娘!”,三變拿腳踹他一下,那調門又變回了王一的老粗嗓子,“頭兒救我!我才進這洞裡就不知被啥迷了眼,就看前邊來了個女的,喬模喬樣,白不糾糾的,一頭撞我身上,後邊兒就啥也不知道了!”。三變冷眼看他,一腳蹬倒了踏住,“咱們這一隊七八号人,為啥隻有你撞上了?”。王一還在嘔,嘔出來的東西跟三變當年在陰陽河落水後,被牛馬大夫翟世用拿藥丸子毒出來的東西一模一樣,綠色帶毛,還會跑動的,是團活物。這團活物把周遭幾個丘八唬一跳了,一連退到丈八開外,就怕被這東西纏上。
“我也不知道哇!”王一自個兒也叫那嘔出來的東西吓住了,一嗓子嚎出了三長兩短的起伏,“就是剛才走得渴了,在前邊那條河裡撈了點兒水喝,哪曾想水裡還生着這東西!”
哈曾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龍湛問他可曾見過,他便一五一十地把這之間的“怪”與“不怪”都倒了出來。
他說,這東西他年輕時見過。那年他跟着前任土司從金川去往天山北麓,途經一處北戎人的村落,在那兒見過。這東西是養在一種花上的,花又是養在人的屍身上的,種了這東西的屍身上逐漸開始生綠毛,不腐不臭。若是活人種上,倒是不生綠毛,就是精神健亢,暴戾無常。當年那北戎村落四處遊牧,居無定所,但天山南北、關内關外,找他們的人無數,都是奔着這團活物來的,來的人裡頭不乏顯貴,也不乏懷有暗昧心思的人,他們也不是誰的買賣都做的,因為他們認為自個兒賣的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藥,體弱之人服用可以延年益壽,将死之人食下可以起死回生。總有想着長生不死的,或是死而複活,甚或是将久病之人變成健旺之人的,人的心千般百種,誰能說得定呢。當年前任土司是否揣着一顆憐子愛子望子成龍的心,遠道跋涉去找的這些人,他不知道。最後有沒有做成這筆買賣,他也不知道。單看這時這刻長在這地道裡邊的鬼眼金蓮,那很多事就更說不好了。
這地道三年前被挖出四橫八縱,原來的通路前邊橫着這東西,他們這隊人還走是不走,要走,怎麼個走法,是一起走,還是他、龍湛、哈曾三人單走,剩下五人退出去,到外邊去等着。都在等三變拿個決斷。
三變想的倒也簡單,三人單走最好,一來人少了,即便有人弄鬼,那也藏不住多少時候,總歸有露出馬腳的時刻,二來剩幾人在外邊,裡邊出了事也好有個報信的。于是當下便定了主意,王一他們五個退到洞口外邊暗河附近等着,寅時初刻還不見他們仨出來,那就不必等了,立刻往回走找林征聯絡屯在曲溪的盛镛,先從那邊把霍格逃往藏地的路切斷。兩邊交托完畢,哈曾先走,龍湛第二,三變斷後,一刀從那開得密密匝匝的鬼眼金蓮中間破開,鑽了進去。牛馬大夫翟世用給的那小瓶渾如大蒜混着稀屎的藥丸子派上了用場,一人一丸,藥效一個時辰。
如果不出意外,鬼眼金蓮不遠處,應該連着一片養屍地。果然,這裡過去的那條地道,連的又是暗河,他們三人一人把着一個小小螢石,用來照路的,點點微光,聊勝于無。
三變又回想起多年前那條漂滿浮屍的陰陽河,頭皮一陣陣發麻,近得前去,就隻見那一列列的浮屍在河中上下,他在不知覺間就把後槽牙咬緊了,準備硬着頭皮蹚過去。
幹兒子知道他心病,也沒二話,趁他沒提防一個摟腰,緊緊把住,掠着就走。
三變是真沒提防,他就是一心一意地在想這些載浮載沉的屍身是怎麼亡的命,家裡可還有人,不論是走失了還是其他,在這世上可有人還在找……
幹兒子猛不防來這麼一下子,他整個人倏然繃緊,手上一杆長槍出了機括幾乎當場就招呼到他身上去!他倒是好快手,一手格住戳到面門的長槍,一手還把三變的小腰把得死緊,就要用這别扭的姿勢制住他,再不容他掙脫。三變這号爹是最會死硬頸的,生怕在幹兒子面前不夠“偉岸”,當年受傷,一條胳膊都快廢了還閉緊了嘴不好意思在幹兒子面前哼唧,閃眼過了這些年月,前幾日見了個頭早已越過他去的幹兒子,心裡那口氣一直憋着呢,怎可能讓個死舅子的這麼把着過河?!當下就用胳膊肘頂住幹兒子腰眼,死也要撐着,倒驢不倒架地撐着!他要自個兒蹚過去!
好麼,河過了一半,兩下裡犟住了,這算怎麼回事兒?!
已過了河的哈曾站在幹岸上,看那倆不知何故居然在河中央停了一歇,立馬就急了,他揮舞手上熒石讓他們速速過河,找地方藏好——有人朝這兒來了!
暗河盡頭的暗處,居然飄來一陣模糊的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