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到了江南的三十來号人,先在沈家一處靠山的莊子安頓下來,調理一番,安撫一番,身上染病的就先留下治一陣,身體康健的,就問她們願意歸家還是願意在沈家的善堂裡做織娘,都說願意留下,那就擇日把二十來人送往善堂,剩下九人留在莊子裡接着修養。
事情就出在留在莊子裡接着修養的九人身上。之前人多時節,六七人宿一間屋,送走了二十來人,就成了兩人一間屋,甚或是一人一間屋。有個名叫曹妹兒的,貪清靜,獨自宿一間,這天夜裡三更時分,她忽然被一陣鼠齧床腳的響動驚醒,點燈查看,卻是什麼也沒有。這一夜反複數次,她就不敢睡了,把能找着的蠟燭頭都點了,人縮在被裡瑟瑟發抖。好容易熬到了天光大亮,她挨個拍門闆,四間屋,拍了許久都不見有人出來,奔到前院一看——一地的死屍!看門的老漢、竈上煮飯的仆婦還有他們家幾個孫兒都幹縮了,就剩一層皮!曹妹兒吓瘋了,一路喊一路奔,摔了多少次、蹭了皮崴了腳都沒知覺,就這麼一路嚎着喊着,奔了有四五裡路!
遇到大活人的時候,曹妹兒那把聲都不像是人嗓子發出來的了,那模樣更是不能看,陰慘可怖,恍如地底下冒出的死鬼。
出了這麼一樁人命大案,沈家當然要上報當地府衙,可府衙派了官差仵作過來查驗過後,填的驗屍格目卻又語焉不詳,至于死因,那更是雲遮霧罩,隔一陣換一個說法,一會兒說是誤食毒菇,一會兒又說是強梁殺人。府衙給的說法漏洞百出,沈家于是想到了陸弘景,派了人日夜兼程地往虎牢關趕,送信人趕到的時候,三變的酒還沒全醒,拆信一看,仿佛一瓢冰水從天靈蓋直澆心肺,一個激靈,人就醒了。
信上說了府衙那頭給的定論,說了如今曹妹兒的狀況——人已經吓成了半瘋,整日裡反複念叨那天夜裡的情形,見誰都說是鬼做下的,問她是什麼鬼,她答說是鼠鬼。還說到送進沈家善堂的那二十幾人,這些人暫不見狀況,可也不得不防,在沒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前,隻能劃一間屋,把她們與原有的人們隔開來。
也即是說,沈家懷疑是這些人做下的事,因留在莊子裡修養的九人當中,除了跑出來的曹妹兒,屋裡隻找到七具屍首,還有一人不知去向。要按曹妹兒的說辭,當天夜裡隻聽見床腳響鼠齧聲,沒聽見有人開門出去,而且府衙給出的說法裡,也提到了門戶完好,那這個不知去向的人,到底是屍骨無存,還是作案以後從别的什麼途徑潛逃了?
信不長,卻是字字句句,觸目驚心,尤其是末尾一段提到的,那些屍首幾日之後居然都長出了綠毛!
陸弘景一見“綠毛”這倆字,心裡登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惡感,他有些直覺上的聯想,不知對是不對,他想,那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極有可能被那紀家姐姐直接咬破哪兒的皮肉吸血,如此一來,原本宿于她身上的東西,就會順着她唾沫進入另一人身上。這東西應當是那讓她查探李山堂下落的人給她的,說是能壓制她身上的筋骨蜷縮,她試過幾次後覺得好用,便有了瘾,用過一次,就能起立行走如常,這樣效用,不正是她窮盡一生去追的麼?不曾想這東西卻是越用量越大的,起頭隻是一點,後來變成一塊,再後來可能就成了一碟、一盤,這麼延捱下去,日夜離不得這東西,遲早也是個死。這個道理,紀家姐姐未必不明白,可人麼,總有那麼一點僥幸心思在内,總會想萬一能好了呢,真能好了,也不枉費她這一番辛苦,又是找人,又是偷人,又是拿人血入藥……
眼看着好不了了,她除了心急,除了遷怒于人,除了加大用量,除了活吸人血,又能做什麼?她體内的東西不會放過她,這副軀殼行将就木,它們必定會驅着她尋找另個宿主,征兆或是症狀麼,應當是從飲盛在碗裡的涼血,到非生血不飲。
那麼,這兒有個挺棘手的問題,以陸弘景一己之力,頗難應付——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那個,萬一真成了那群黑衣鬼一樣的東西,并且已從地處偏遠的莊子跑到了街市當中,她為了存活,必定要禍害無辜百姓,這是第一。第二,這東西要是像疫病一樣,能從一人傳至另一人身上,一傳十、十傳百,那麻煩可就大了!第三,留在沈家善堂的那二十幾人,還有沒有被紀家姐姐直接吸過血的,就是有,出了這麼一件事,那些受夠了各類折磨的人們估計也不願說。要真有,什麼時候會發,什麼能觸發這類東西的發作?
這些可都是要查的,偏偏他陸弘景僅僅是個守邊城的小小将官,即便認識一些人,能托人去查,到底不如自己去查來得快而準。而且,人情這東西,欠了一回,将來遲早要還,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動。思來想去,他決定去找老鐵想辦法。
老鐵有個熟識在江南,頗說得上話,但托人這事兒,能幫到幾分就說不好了。
“還有一條路,我把你舉薦給我那熟識,平調,你到他手底下做個參将,就當是曆練,若真把這樁案子查清楚了,于公于私都是莫大的好處。”
“兵部那頭?”
“我自會去說。這調令快則三五日,慢則七八日,左不過十日之内,你先預備預備,把手上的事務交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