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人太多,他擠不進來,隻好繞過正門,巴窗戶上抻長了脖子朝屋裡探,屋裡人也多,也看不分明,他急急繞回正門來等着,沒等到要等的人,卻等到一盆盆的血水,從屋裡出來的人都繃着臉,一張臉拉得有兩張長,他慶朝話又不熟,不敢攔人問,隻能心驚肉跳地看着一盆盆清水端進去,然後一盆盆血水端出來。有那麼一瞬,他覺得自己忽然輕了,有什麼東西從自己身上飄出去,飄到天靈蓋頂上,居高臨下地冷眼看着這群人,包括他自己的肉身。
這人要是沒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在這兒呆了?
吃飽穿暖的好日子是不是從此便過到頭了?
他待我那麼好,要是真沒了,我拿些什麼還給他?
然後他開始清點自己這段時日以來,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幾十塊肉幹、一疊上好的宣紙、三管大小不一的毛筆、幾本書、幾件衣衫、還有一張不知數目幾何的銀票……
清點之後他發現,哪樣都拿不出手,後來他想到自己脖子上吊的一顆牙,以前不知是誰說過,那是顆狗牙,不值幾個錢的,然而歸裡包堆,也隻有這顆牙是屬于他自己的,要給,就給這個吧。他漂泊慣了,對于任何從天而降的橫禍都有所準備,不論是把他當狗一樣養着,養了一段又不養了的前任飼主,還是那個教了他一腦門的經書,帶他讨了一路飯的老和尚,又或者是現如今讓他吃飽穿暖的陸弘景,他都有準備,任何一個時刻都準備着他們因這樣或那樣的因由離他而去,讓他重新堕入自養自給的孤苦當中——徒步走上幾十裡上百裡,可能就為了一頓填不飽肚子的飯,區别是,現在可能沒那麼難了,他畢竟大了,有膀子力氣,可以賣苦力氣掙飯吃,賣得一天是一天,賣得一時是一時,什麼時候賣不動了,那就悄無聲息地在某個角落化為一層泥。
陸弘景是萬萬沒想到自家幹兒子居然給擠兌得巴在窗台上看,萬萬沒想到自家嚴父的威嚴居然在一次不加小心的呲牙咧嘴當中,就這麼“嗖”的一下飛沒了,更沒想到這死小子居然呆呆地望着自己掉淚。
那淚水似乎憋了一輩子那麼長,無聲無息緩緩流淌,流過那張介于少年與青年中間的臉,流過許許多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傷心苦楚,“啪啪”砸在窗台上,與被疾風挾裹而來的急雨相仿佛,個頭很大,分量很足,看着很揪心。
“老子還沒死呢!你嚎什麼喪!過來!”
陸弘景一邊揪着心,另一邊又想端起“嚴父”的架子,這麼一來,連調門帶嘴臉就都不那麼好看,原本想要好好安慰一番幹兒子受驚吓的小心肝,一嗓子冒頭,倒成了沒事找茬兒!
龍湛吃他一嗓子,眼淚硬生生截流,挺高的鼻梁泛着紅,連眼皮子帶耳朵根都泛着紅,磨磨蹭蹭、蹭蹭磨磨地從窗戶那頭繞過來,頂天立地地杵門口那兒,眼皮和腦袋一同耷拉着,不肯往裡進。
“過來!讓你過來沒聽見?!再不過來老子揍你了啊!!”
陸弘景這号幹爹到底才二十,自己都還沒把自己弄妥,教育起幹兒子來動不動就是“揍”,滿嘴皮的“揍”,雖然這個“揍”從來沒正經兌現過。
幹兒子慶朝話學沒多少,至少“揍”字學會了,知道“揍”就是拳頭擂在皮肉上,擂得可疼可疼……
雖然他沒挨過他擂,但心裡總有那麼一點要順着他的意思,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