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坤讀懂了對方眼底的了然。
一腔憤怒無處發洩,反倒落得被人譏笑的下場,他仿佛拳拳打在藏了針的棉花上。
喉間溢出的冷笑似乎比臘月寒冰更冷,傅坤眉間郁色久久不散,一甩袖袍悻悻離開。
“主子,他實在是欺人太甚……”
“無妨。”
魏良很清楚,成德帝定是借婚期一事敲打了傅坤,他才對自己頗有微詞。
“秋後寒蟬,又能堅持到幾時。”
風貼着腳跟從身側拂過,殘燭“啪”的爆開火花,激起滿地支離破碎的昏黃。燒得發黑的燈芯終究熄了火,在微涼清晨吐出歎息的白煙,等待将明的天色将一切籠罩。
——雖然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早朝上的那道聖谕,卻依舊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國師近日狀态不佳,理應靜養……”
成德帝掌中紫檀串忽的斷了線,砸到階上的聲響恰似暴風雨前的驚雷,原本竊竊私語的衆臣頃刻噤聲。
金銮殿上的男人卻神态自若,兀自說了下去:“自明日起,國師便在府中好生歇着。回欽天監的日子,朕自有安排。”
見國師失了聖心,神色各異的衆人依舊保持沉默,最為膽大的言官亦是默不作聲——他早就對傅坤的作風頗有微詞,對這種情況求之不得。
逐漸凝重的氣氛裡,連空氣都似乎變得稀薄,教人不敢大喘氣。
朝堂上的兩派愈發泾渭分明,以國師為首的那派均是鐵青着臉,明顯是被打了個猝不及防。
帝王的目光不緊不慢掃過衆人的臉,仿佛沒感受到其間的暗流湧動。
“衆愛卿莫急。國師的事務自會有人接替——老國師的後人,溫疏桐姑娘。”
“溫家?不是說早就……”
“噓,小點聲。”
……
一語激起千層浪。
溫老國師何許人也?那可是被載入青史的弘股之臣,即使傅坤如今在朝中聲望不低,但也遠遠比不上這位傳奇人物。
在遭遇慘絕人寰的滅門後,溫家竟還有後人幸存于世,那又是何等的驚喜?更不用說,這位溫小姐在幼時便被冠上天才的名号,如今,想必也已經成為了驚豔絕倫之輩。
“衆愛卿稍安勿躁。”
目光與面色慘白的傅坤相接,成德帝掩在龍袍下的指尖微動,嘴角隐着一抹冷意:“這位溫姑娘,你們也許早就見過。”
“宣——溫疏桐觐見!”
唱名聲盤旋在空蕩的大殿上空,驚飄梁上積落許久的灰塵。
衆人心思各異,皆是屏息凝神,仿佛立于峭壁之上,觀察着清流彙入暗流湧動的渾水。
太監細長的嗓音中,晨光熹微,少女踏着卯時三刻的日晷投影入了殿。
銀線在袖口繡着星宿的玄色祭祀服迤逦過朱紅門檻,那是喬妤特意讓人趕制的。
溫疏桐深吸一口氣,指尖輕輕擦過精細繡紋,仿佛這樣就有她陪在自己身側,面對肅穆朝堂上黑壓壓的衆人。
“臣溫疏桐,見過陛下。”她攥緊滲出汗的掌心,面上雲淡風輕。
“起來吧,不必這般客氣。”
“這不是……”不少眼尖的大臣認出來人,緊接着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注意力在瞬間彙集到大殿中央的少女身上,她似乎有所察覺,琥珀色的眸子隻是微微朝身側一瞥,片刻的眨眼後,便又興緻缺缺垂下了。
眼神是最能表達人們内心的情感的。
那些念舊的老臣,多數對她抱有感慨而憐惜的态度;而另一些顯然是國師的黨羽,目光便算不上和善了。
“國師身子抱恙,朕命你臨時接手處理事務——愛卿可願意?”
“陛下垂愛,臣願為陛下分憂。”
龍椅上傳來玉珏相擊的輕響,成德帝撫掌大笑,讓人呈上已經準備良久的聖旨。與此同時,傅坤寬袖下的象牙笏發出“咔嚓”輕響,裂痕細密如蛛網。
當值太監捧着聖旨的手在微微顫抖。
絹帛上的那行墨色遊龍分明早已寫得明明白白:溫疏桐暫代監正之職,出行俸祿同正五品京官。
周遭嘈雜的議論聲似乎離自己很遠,溫疏桐呼出一口濁氣,松開被掌心汗水濡濕的袖袍:“臣,領旨謝恩。”
眼尾帶着朱砂痣的眉眼擡起,年邁的刑部侍郎突然劇烈咳收起來。
何其相似,與記憶中的那雙眼睛——在危難之際接過先帝任命的眼睛,在離京之際回望帝都高牆的眼睛。
想到那行對溫家慘案語焉不詳的記錄,他似乎明白了禦階上那人的用意:
溫家的大案,陛下怕是要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