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總是說變就變——
前不久還是豔陽高照,如今忽地下起了瓢潑大雨,教人無端心煩意亂。
“雨勢真大啊……”魏良轉頭看向身旁的妻子,歎了口氣,“若非陛下收回旨意,閨女就得在這種天氣裡成婚,尚書府定會淪為笑柄。”
“妾愚鈍,隻略略翻看過幾冊書,但這種收回成命的事兒,自開國至今也鮮少發生。”
魏夫人細緻地為身邊人理了理衣襟,聲音如雨絲般飄忽不定,“陛下看重咱們魏家,你也應當做個好臣子才是。”
聽出她話裡有話,魏良眉頭一動,側身将半開的木窗輕輕推合,卻不防檐角墜下幾顆雨珠——啪嗒一聲落在掌心,涼意在瞬間沁入骨髓,激得他指尖輕顫。
“國師府的人來過?”他斂了神色,陰沉天光在他眉骨投下濃重陰影。
“前幾日來了一趟。”魏夫人福身,眉間萦繞着淡淡愁緒,“那時夫君不在府中,妾怕惹上麻煩,便自作主張閉門謝客。”
“趁着本官不在京城,竟找上了家中女眷……夫人辛苦了。”魏良輕歎,聲音中帶着些許疲憊,“故意把婚期定在了今日,也是為了讓本官出醜罷。”
魏夫人斟茶的手微微一滞。
“可日子不是已經改了麼?”她輕輕将茶盞推至案前,袅袅茶煙朦胧了丈夫的神色。
“傅坤這老東西怎會如此好心?”他冷哼出聲,驚得檐頭積水滴滴答答下落,“若非公主身邊的那位傅姑娘通曉星象之術,你以為他會改?”
“夫君說的可是傅舟?可坊間有不少人說她是公主的……”
茶盞被重重擱下,澄澈的茶湯濺到桌面上,凝成未幹的淚。
看到魏良冷下來的眼神,她自覺不妥,鬓間步搖随着垂首細細震顫,“妾不該輕信那些傳言的。”
魏良這才臉色稍霁:“先前傅舟的确是因為長相端正得了公主青眼,但如今卻真正是憑才華深得陛下信賴的。那些同僚都說公主眼光毒辣,先是招攬了天賦絕佳的傅姑娘,又發現了畝産百斤的作物……前途不可限量。”
“而那些市井中的小混混日日做着攀高枝的夢,也最愛嚼舌根,難免會心生嫉妒,在背後說些風涼話。”
“前幾日的茶會上,安平侯家眼高于頂的小公子有幸見過傅舟一面,說她頗有世家溫養出來的風流傲骨。”他壓低的聲音裡不難聽出隐隐的笑意,“本官那些老友們待字閨中的姑娘,不少隻是遙遙地望了她一眼,就羞紅了臉……”
忽起一陣穿堂風,惹得窗格吱呀作響。他擡手扶正,告誡道:“傅姑娘如今也算是尚書府的恩人了,你可萬萬不得再提那些流言。”
“是。”
能當上尚書正妻的,自然不是什麼等閑之輩——魏夫人一向是會來事的,“既是恩人,那謝禮也要準備起來了。隻是傳聞傅姑娘不喜應酬,況且如今仍居宮内……”
“此事夫人不必操心。昨日回京,聖上不僅過問了外出考察之事,還聊到了傅姑娘——聽陛下的意思,似乎有意讓她入仕。”
魏良撫了撫胡須,笑得爽朗,“若她不收禮,老夫日後便在官場上多照顧些,也算是對得起這份恩情了。”
“都聽夫君的安排。”魏夫人瞧了瞧天色,抿唇一笑,“依妾身看,這雨不到黃昏,便要歇了。”
*
次日,便是朝會。
因一場咋咋呼呼的雨,溫度稍稍回落;但畢竟是夏季,熾熱很快便奪回上風,道上的積水在午夜時悄然蒸發。
朱雀門外青石闆泛着被雨水沖刷後的清亮,朝服下擺掃過磚地,沾得三分涼意。
被小厮扶着下了車,魏良指指不遠處,心中疑惑頓起:“那是誰人的馬車?看着倒是簡樸。”
距五更天還早,東方尚未露出魚肚白,一切都隻能隐隐綽綽看出個輪廓:那輛馬車他從未在京城見過;可近來的确未曾聽聞有新上任的京官……
“大人,那邊立着的似乎是國師。”
“你當真沒看錯?”
魏良心裡一驚,身居高位的敏銳讓他立馬嗅出了不同尋常的氣息:傅坤平日裡對同僚眼高于頂,即便上回被敲打,也隻是在陛下面前夾着尾巴;哪裡有此刻一反常态的低調?
今日的早朝看來注定不會安甯。
忽的,刻意壓低的聲線裹着淩晨微涼的風飄來,令他後頸汗毛陡然豎起。
“難怪身影看起來如此熟悉,竟是尚書大人。此番出京辦事可是順利?陛下在朝會上時常念叨你,想來是盼得心急了。”
“一路坦途,國師大人有心了。”夜色朦胧了他的表情,盡管對傅坤恨之入骨,魏良的回禮看起來依舊風度翩翩。
誰曾想到,離開帝都的前三天,自己才在朝會上接下巡查的任命,這位國師便在朱雀門前當着同僚的面譏諷他難堪大任;
但前幾日與交好同僚的小聚上,他們都說,最近國師平日外出時,連慣用的犀角白玉冠都換成了攤位上随處可見的樟木簪。
“還稱什麼‘大人’呐——”
來者的腳步聲碾碎未退幹的積水,濺起滿地碎銀,愈發咄咄逼人。
“魏尚書如今可是陛下身邊的紅人,本官受不起你的禮。”
傅坤擡手一指天,狀似好意地提醒,“京城可比不得其他郡,天氣一天一個樣。尚書大人外出多日,如今突然回來,隻怕不能即刻适應。”
“國師百忙之中還不忘前來叮囑,實乃在下之幸。”
魏良借着整理袖口的動作後退半步,小厮手中即将燃盡的提燈将對方蒼白的唇色映得越發詭谲。
他忽的想起坊間那個未被證實的傳言:
在宣布婚期更改的聖旨昭告前,曾有人見到國師行色匆匆進宮,端的是狼狽……
否則,他又為何特意在早朝前挑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