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梣已經四年沒有接到過顧堯的電話。
鈴聲響起的時候,他伏在桌面堆疊的文件上睡着了,掙紮一會兒才醒來,看見來電顯示時少有愣了愣。
“小陸哥喝多了,”聽筒裡傳來少年的聲音冰冷:“我把地址發你,你來接他。”
電話很快被挂斷,柏青梣慢慢坐直身體,揉了揉脹痛的額心。他轉頭看了眼鐘表,已經十一點鐘,的确很晚了。
偌大的家因為少了另外一位主人,顯得格外安靜空蕩。他靠在桌邊緩了會兒眼前的暈眩,然後起身拿過衣架的外套。
深夜的帝都依舊燈火明亮,車流少了很多,一路堪稱暢通無阻。車停在酒吧門口,柏青梣拿着車鑰匙透窗望過去,場所裡燈色絢麗糜爛,忍不住微微皺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大概在桌上伏着的時間太久,腰椎泛起陣陣僵硬的冷痛,一路上開車疼得手心滿是冷汗,這會兒才緩過一些。這間酒吧檔次不低,門口有專門負責接待的服務生,看見門口停了一輛千萬級雙R車标的黑轎,眼睛立刻亮起來,迎了過去。
車裡下來的是一位三十餘歲的先生,眉眼蒼白矜貴,領口高疊一絲不苟,氣質冷淡,令人不敢接近半分。他望着酒吧透出來的燈光神色不虞,擡手扣了扣腕表,還是邁步走了過來。
不等服務生上前說什麼,他已經徑自推開門,撂下一句“不必勞煩,我找人”就走了進去。
這樣的風度氣場,不知是頂級家族裡哪一位掌權人。在這裡從業久了,上流圈子裡的人都會認得七七八八,但這一位的身份地位恐怕比此處所有的賓客都要高。小哥壓抑不住心底好奇,追着那位先生的背影望過去,看人走的方向,那邊兒的卡位……好像是陸家陸少。
陸少當年也是帝都的一段傳奇,在這些場所更是無人不曉,卻不知何故三年前突然收了心。聽那些來往的公子哥兒風言風語,好像是找了個管得嚴的男朋友。小哥并不覺得所謂家管嚴就能讓人收心,那些上流家族夫妻同床異夢的事兒比比皆是,能讓人從這些會所徹底絕迹,唯一的理由就是浪子動了真心。
那現在又算什麼。
那位尊貴的先生大概生着病,被酒吧裡的味道嗆到,捂着唇邊走邊低咳,艱難避過舞池裡嘈亂的人群。快要走到陸少卡座的時候,忽然頓住了步子,身形挺拔如舊,卻分明透出些怔愣的味道。
……陸少帶來的一個朋友,這會兒正攀着青年肩頸,帶着笑不知在說什麼,親昵得仿佛一對戀人。
先生微微向後退了一步,很快又逼着自己站住了,大衣下單薄的肩膀在顫抖。
——就像蒼山皓雪在這一霎那間崩毀墜落。
小哥飛快收回了目光,呆呆望向門外那輛奢華内斂的豪車,他不敢再往下看。
——
柏青梣站在不遠處,蒼白的手背抵着唇,過了很久,他才抿下咳意,然後慢慢垂下指尖。
gay吧氛圍喧嚣熱烈,他是第一次來。過去他從沒有來過,這三年陸霁也沒有來過,他毫無任何理由踏足這裡。
他站在人群裡,望着那晚偶遇的方家公子膩在陸霁身邊,那隻手搭在青年肩頭,過一會兒又去碰青年的臉,一路向下撫弄下去。他們背對着柏青梣,先生看不見方韶的臉,也看不見陸霁的臉,他不知道方韶的手有沒有碰到陸霁的唇,下午臨别時自己剛剛吻過的地方。
陸霁扣住了方韶的手腕,像是調笑了句什麼,對面顧堯也笑起來。卡座裡隻有顧堯的位置面對着柏青梣,少年看起來對陸霁和方韶的關系沒有半分驚訝,像是早就知情,而且知情很久。
隻有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柏青梣微微踉跄一步,眼前止不住發黑,他晃了晃還是勉力站穩了,心口卻陡然漫過劇痛。場所本就吵鬧,心髒一陣陣鬧得慌,這會兒不知何故,鋪天蓋地的疼毫無預兆,像是脆弱的三寸心尖被反反複複踐踏碾磨,骨血黏連,牽扯得一呼一吸都是疼痛。
他望着卡座裡的兩個人,目光空洞茫然地望着,指尖扣過心髒的位置,用力掐皺了精緻昂貴的衣料。衣襟散開的銀杏葉金繡皺成一團,乍看去就仿佛象征愛情和堅韌的扇形葉被蒼白的手指生生掐斷,柏青梣有很久沒有回過神來。
他很少逃避什麼,可現在望着這一幕,卻下意識不願去想。像是受驚惶然的鳥不自覺想歸巢,鈍慢停滞的思維過了很久才逐漸恢複思考,他站在那裡,神色怔忡地回憶從前背的醫書,努力獲得哪怕一縷平靜。
心絞痛,源于冠狀動脈供血不足,心肌急劇缺血缺氧,以發作性胸痛或胸部不适為主要表現的……臨床綜合征。
是。所以才會這樣疼。
先生放下了扣着心口的手,他輕吸一口氣,眸光忽然變得冰冷無比,擡步走了過去。方才人還難受得站不住,這幾步他卻邁得格外穩,顧堯在他走近時下意識躲開了目光,但柏青梣壓根兒沒看他,冰冷修長的指尖扼過陸霁肩頭,手背青筋迸起,将年輕戀人用力帶轉過身來。
他垂眸看了陸霁很久。
陸霁起初是慌亂的,但很快平靜下來,任憑柏青梣扯着衣襟一動不動,不解釋也不吭聲。
酒吧喧鬧,這一處卻安靜得落針可聞。顧堯的手緊攥着,呼吸越來越急促,死死地盯着杯裡的酒,看起來比剛被抓現行的陸霁還要失态。打破沉默的是方韶,他以一種勝者的姿态在旁邊輕笑,語氣帶着幾分恰到好處修飾過的驚訝:“柏先生,您也會來這邊玩?”
柏青梣沒有來過。
他仿佛生來就和這種地方格格不入,像是奉在高台的鸾鳥,羽翼當然不會沾染絲毫喧嚣和塵埃。這裡是gay吧,但滿場的人加起來,都沒有一個比他長得好看。先生穿過人群來到這裡,每一個人都忍不住回首側目,卻不曾有一人膽敢湊近搭話。
方韶的口氣難免有些耀武揚威的味道,柏青梣卻一眼沒有看,他扼着陸霁領口的手指慢慢松下來,轉而扶過沙發靠背,身形微晃了晃。
他望着陸霁的眼睛問:“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呀,柏先生不知道嗎?”方韶端着酒杯,笑吟吟站起來:“您不知道我和陸霁談過很久戀愛?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開始追您,又為什麼要和您分手嗎?”
他擡步走過去,高腳杯裡清透的酒液一晃一晃。
他走到柏青梣面前,笑意不減,酒杯微擡,粼粼波光,倒映出那雙秋水眸。
方韶字字道:“您難道沒聽圈子裡别人說過?還是您自欺欺人,聽了也不願意相信呢。”
柏青梣終于擡頭看向他:“聽說什麼。”
“——聽說柏先生,和我有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方韶!”陸霁猛然站起身來,渾身發抖,他肯答應顧堯的話,本就是為了向柏青梣隐瞞那些流言。卻不想這是一樁徹頭徹尾的局,自己一時屈就,竟讓局面變得更為不堪。
他撲過去要捂住方韶的嘴,耳旁傳來砰啷一聲極為清脆的響,整間酒吧都為之靜了一靜。
柏青梣擡手揮碎了方韶端着的那杯酒,傾灑的酒液和玻璃碎片折射出斑斓的燈光,所有人都向這邊看來,很快有不少人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四面很快響起竊竊私語,包圍了流言中心的三個人。柏青梣神色淡漠,他閉了閉眼睛,一語未言,轉頭看向陸霁。
他開口的聲音極平靜:“我來接你回家。”
聽不出分毫憤怒,連一貫的刻薄尾音都散得幹淨,這一句堪稱平鋪直叙,靜得令人心驚。像是滿身的鋒芒銳利都褪去,朝聖的鸾鳥步步下高台,凋落的精緻尾羽鋪陳滿路,那雙秋水眸看上去不再生人勿近,卻透出分明伶仃的破碎感。
陸霁眸光顫動,他蓦然伸手扣住了柏青梣的腕,渾身冰涼發抖。先生神色靜漠地擡手掙開,他退了一步,步履踉跄,陸霁眼睛已經紅透了,他不管不顧地追過來。
“這就走了?陸,你要去哪裡?”方韶急忙跟着站起身,語氣一派無辜困惑:“柏先生,您怎麼這就把人帶走了……”
他一邊說,一邊不停用眼神示意顧堯。
少年像是終于回過神來,指尖掐在掌心,幾乎印出幾道血痕,但他還是逼着自己擡起頭,語聲冷淡:“柏青梣,你是不是有點莫名其妙。”
“提前把人接走在應酬上什麼規矩,”他努力掩飾着話音裡的異樣,事到如今,已經騎虎難下不得不為:“你不會不知道吧?”
短短兩句話,顧堯說完卻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心跳急亂得像是要從喉口跳出來,手心的汗出透了一層又一層。柏青梣漠然轉身看了他一眼,眉梢眼尾皆是疲憊,他已經無力再和少年争執,伸手就去接那杯高濃度威士忌。
琥珀色酒液襯過指尖蒼□□緻,他垂了眸子毫無情緒,玻璃杯沿貼近唇口。
顧堯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眼看酒液傾斜,少年大腦一片空白。
——
“他不能喝酒。”
玻璃杯忽然被人半空奪過來,這瞬間顧堯和方韶都蓦然睜大了眼睛,兩個人像是都被這一幕驚呆了。
陸霁将杯裡的酒一飲而盡,他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上,唇角揚起和往日無二的笑,“抱歉,我代飲了,可以嗎?”
他望向顧堯,這一句語氣森然:“阿堯,今晚的招待,你應該滿意了吧。”
希望你,永遠不要後悔。
不要有一天,像我此刻一樣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