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意存調整好相機的角度,示意闵姐兒坐到牆邊。
“闵姐兒,笑一笑哦!”
闵姐兒整理着自己的頭發,端端正正坐在前頭。
餘為一在闵姐兒前頭和她說話,讓闵姐兒不至于太拘束。
不同于以往的抓拍,溫意存這次特意給闵姐兒拍了一張方方正正的照片,因為闵姐兒喜歡這樣的。
她堅持要求拍這種大頭貼一樣的照片,在她那個時候的人看來,照片這種東西,就不應該搞得花裡胡哨的,方方正正,清清楚楚就最好看!
拍完之後還有些局促:“是不是不好看那。”
溫意存立馬笑着回道:“沒有沒有!闵姐你真的好看,超級好看,回頭我洗出來給您。”
鏡頭裡的闵姐兒笑得分外燦爛。皺紋,雀斑……那些屬于九旬女人特别的印記,也統統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了上面。
真實,自然。
溫意存有一瞬間的恍惚,總覺得,她笑得那樣敞亮,好像世間再沒有什麼能夠将這個女人擊倒。近百年的風霜與晴日,在她身上落定又消去,最後的最後,在破碎與完整間達成了某種平衡。
她已然尋得了和解
真的很美。
“太謝謝了。”
闵姐一個勁兒的說着,一直笑盈盈地瞧着那照片,怎麼都看不夠。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張照片。
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人給她照過相。
她其實是想伸手去摸一摸的,但又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把人家東西弄破了,這東西看着就不便宜,萬一弄壞了,賠起來肯定不少錢。
所以,最後也隻是踮腳尖,小心翼翼瞧着。
溫意存看出了她的猶豫,主動把相機遞到她面前,溫和地說:“沒事,您随便看。”
闵姐兒有了這授意,膽子大了些,但也隻是蜻蜓點水地在屏幕上點了點:“這就是我的樣子啊!好像……還不錯啊。”
“對啊,很好看的!”
突然,闵姐兒十分好奇地冒出了一句:“我媽老了,是不是也長這樣啊?”
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又自顧自地說道:“不過,她肯定比我精緻,畢竟是留過學的!和咱們不一樣的!”
溫意存看着闵姐兒,不知道為什麼,外面的陽光透進來,落到她被發夾夾的整整齊齊的白發上時,有一絲落寞。
闵姐兒興奮地跑到屋裡頭,拿出她那個老年機,小心詢問着溫意存,“我能拍一張嘛?”
溫意存笑着點頭:“可以啊,再多拍幾張,闵姐兒,我到時候都給你洗出來”
“不用不用,一張就夠了!這一張已經很好了,我很喜歡!”闵姐兒連忙擺手,臉上帶着幾分不好意思,“我就是覺得拍得這麼好看,想現在多看看。你洗出來不也得等時間嘛。”
“哦哦,您的意思就是說拍相機裡這張是吧?沒問題,我幫您!”溫意存接過闵姐兒的老年機,對準相機屏幕按下了快門。
小小的手機屏幕裡多了一張方方正正的照片,雖然有些模糊,但還是能看得過去的。
溫意存有些後悔自己沒帶拍立得,不然現在就能給闵姐兒搞一張現成的。
闵姐兒可不管這麼多,得了照片開心極了,對着溫意存連連道謝,甚至連做粘土的錢都免了,但溫意存最後還是付了,畢竟這一次她自己也拍得很開心。
直到溫意存和餘為一離開,闵姐兒都還在對着那張照片出神。
餘為一想上前和闵姐兒道别,溫意存拉住了她。
“我覺得,闵姐兒應該想一個人呆會兒。”
就在剛剛,溫意存幫忙拍照的時候,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闵姐兒的。
那一刻,她聽到了很多很多,闵姐兒沒有說出口的話。
在闵姐兒的一生裡,母親是個永遠缺席的角色。
她是姥姥養大的,生活裡隻有自己和姥姥。
但她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缺席的母親似乎總以另一種方式在場。
她一直都在心裡跟那個母親較着勁兒。
媽媽是個留學生,會識字,會做生意。
于是,她也學着識字,做生意。自己沒能走出懷魯鎮,就把全部心血傾注在兒女身上,拼命供她們讀書,送她們出國。
不管做什麼,她都忍不住要和媽媽比一比。
闵姐兒沒别的念頭,就是覺得,不能活的比媽媽差——她不想也絕對不能讓她那個出國留學再也不回來的媽媽瞧不起。
為此她努力了一輩子。
隻要有“好好活兒,好好賺錢”的門路和法子,她就去試。
她輸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認過輸。
因為前頭,總站着個媽媽。
這個不在場的母親,在某個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與她的生命緊緊印合了一輩子。
即使到現在,九十多歲的年紀,她仍覺得,自己活在母親的影子裡。
很多人曾經問過她,有兒子有女兒,又有房子和票子,這麼大把年紀,還拼什麼。
她總是一笑而過。
她知道,他們不會懂得。
很多時候,其實她自己也不懂。
明明什麼都有了,為什麼還是覺得不夠。
她說不清,隻是記得,小時候總聽别人說:媽媽喜歡聽話的孩子。
如果孩子不聽話,就會被媽媽丢掉。
她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阿媽,也沒聽過媽媽對自己說過什麼。“好好活兒,好好賺錢”算得上媽媽唯一留給她的話。
所以,她拼了命地照着那封信上寫的“好好活着,好好賺錢”。
可是,她總覺得自己不夠好,總覺得媽媽不滿意她現在的生活。
如果,她真的做好了,為什麼阿媽,一次都不來夢裡看她呢。
一定是她活的不夠好,錢掙得不夠多。
她還得繼續努力,到死,也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