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勝了嗎?”萬嘉和的目光落在前方,喃喃問道。
此刻,他的面前站着很多人,或是老翁,或是壯漢,又或是稚氣未脫的小童。
他們傷痕累累,又昂首挺胸。
他們一言不發,但熱淚盈眶。
萬嘉和知道,淚水不是此刻流下的,那是他們生前最後的樣子。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裡。
誰都沒有說話。
很多人因為不知道結局,所以保持沉默,還有一部分人,是因為知道結局,所以沉默。
萬嘉和不用再問,已經在這片寂寥中得到了答案,他也準備沉默下去,一個少年卻突然開了口。
“不知道呀,我沒看到就死了!反正我們最後肯定不會敗!”
言語間沒有沉重與悲戚,死亡似乎隻是他用來緩解氣氛的飯後談資。
聲音在人群中激起漣漪。
慢慢的,越來越多的回答響起。
“嗯,不會敗的!”
“對啊!咱們必勝!”
應和聲此起彼伏。
萬嘉和下意識地跟着點了點頭:“嗯,不會敗的!”
他的視線再次回到衆人身上,遲疑片刻後,輕聲問道:“你們為什麼還站在這裡,不回家嗎?”
“回啊!我們在等人接我們回家!!!”
“你為什麼那麼确定會有人來接?”
“就是這樣的啊,我們那邊都是這樣的!雖然我覺得,在這裡呆着也沒事!俺團長說過,上海是中國的土地,為中國的土地戰死,就是死在故土上!”
“既歸故土,便是回家!”
回應他的,依舊是那道年輕而響亮的聲音。
那是一個面容模糊的少年,全身和他一樣,焦炭一般的黑,沒有一處是好的。隻能看見一口大白牙沾着血,在那裡笑着。
“你是哪個團的?哪裡人啊?”少年歪着頭,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不是戰士。”他微微垂首,低聲作答,“我隻是一個農民。”
“哈,我也是農民,我爸爸是農民,我爺爺是農民,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但農民也是戰士!團長說了,到了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所有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都是戰士!拿起鐮刀,為自己,也為國家!保衛家園,就是戰士!”
少年眼裡,有未馴的風,呼嘯而過。
落在他這裡,已然有了改天換地的模樣。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他是一個□□柴與稻草堆疊起來的人,一輩子活在鐮刀與鋤頭下,生命裡最重要的事,不過春收秋耕。
春天到了,就要出發。
稻子熟了,就得回家。
這不隻是他的一生,也是他父親,他爺爺的一生。
未來,或許還會是他孩子的一生。
農村的出路,不過種地,讀書,做木活,做生意。
窮人沒有出路,隻能種地,讀書,做木活,做生意。
小時看旁人讀書習字,誦聲朗朗,他跟着師傅學木工,鋸末飄飛,錘聲叮當。
後來,好友志在四方,出村尋更大的天地,他又為謀生做生意,算計着蠅頭小利,過早染上精明滑頭的習性。
僅僅是活着就已經耗盡渾身解數,自顧不暇。救國救民的事情,他更是一輩子都沒想過。
生于鄉野,長于田壟。農民的出身,商戶的營生,像厚重累垂的谷穗,壓彎了他一生的脊梁。
這種自卑,讓他不願去思考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哪怕接觸一點,他都會忐忑不安。
他是個沒有大志向的人,隻想守着自己的妻子和田地。
當初為了逃兵役,他花了将近一半的家底疏通關系。直到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都還在嘗試逃避戰争。
可最後,還是死在了戰争裡。
萬嘉和眼神躲閃,不敢去看那個少年,他害怕自己的怯懦被發現,害怕被人瞧不起。
但那少年卻不以為意,咧開嘴燦爛地笑着,像一把豁口的刀,粗糙卻鋒利。
“我們都是同道中人哈哈哈!!!”
他站到萬嘉和旁邊,因為還不夠高,隻能踮着腳,一把摟住萬嘉和的脖子,像是戰場上那些互相攙扶的兄弟,誰也不肯丢下誰,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目光灼熱,心意赤誠。
少年人,哪怕是死,也依舊帶着一身的意氣和榮光。
仗義疏狂,熱血難涼。
他被這種眼神給刺到了。
從前隻見過燃于西窗的半垂紅燭,習慣了三更燈火夜昏黃。
此刻見烈陽,竟無端害怕起來光明來。
他覺得,自己不配,或者,更多的是羞愧。
這樣的眼神,其實他很多前就見過,在一個同樣年輕的少年身上。
那天,沈先生在院子裡講課,他們一群人心血來潮跑過去湊熱鬧。能在院裡正式上課的,大多是各族中家境優渥的子弟,但沈先生從不介意其他孩子旁聽。若是有人表現出對學習的濃厚興趣,他甚至會免費為他們提供上學的機會。
沈先生搬來小凳子,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那會兒,他正講到“理想”,便讓他們也暢所欲言。
他被同伴們起哄,第一個站了起來。那時的他還沒有學會圓滑世故,隻是老老實實地道出了自己的理想:“吃得飽,穿得暖。”
話音剛落,學堂裡便爆發出一陣哄笑。
那是一種對“低人一等”的無知所展露出的笑。
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對于他來說,這真的是足夠努力一輩子的夢想了。但院子裡的笑讓他羞愧——沒有理由地羞愧。他匆匆坐下,再也不敢擡頭。
之後的時間,他一直陷在那陣莫名的笑聲裡,外面的一切都模糊成了遙遠的背景。他把自己包裹在那層薄薄的迷惘之中,自然也就不曾留意到,“理想”已經劃過“做律師”“做老師”等諸多念想,在不濃也不淡的少年話語裡一路疾馳,最後輕輕落在了“救國救民”的宏願之上。
說出這個理想的少年,叫沈見山。
這是他後來打聽到的。
萬嘉和其實并未聽見那個少年具體說了什麼,隻是一個勁地關注他的神情。
他想看看,這個人會用怎樣的神情面對一切,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選擇沉默着坐下?
在沈見山說完後,院裡同樣響起了一衆哄笑。
與對待萬嘉和不同的是,那是一種對“高人一等”的無知所展露出的笑。
笑的主力軍也不再是那些衣着光鮮的學生,而是和他一樣的木工徒弟。
他們笑得更大聲,更刺耳。
萬嘉和知道,他們這是在用笑聲劃清界限。
在田裡長大的野孩子,最瞧不得書生意氣。
不識天高,負盡狂名。
比起隻求三餐溫飽、四季平安這些唾手可得的平凡願景,他們更瞧不起這一種不切實際的遠大理想。在他們眼裡,這種夢想的存在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傲慢,是赤裸裸的鄙視,嘲笑他們這些人的安分守己與無能。同樣是鄉下孩子,難道多讀了幾本書,就真能脫胎換骨嗎?憑什麼覺得自己就能改天換地?不過是些空泛的大話,想在他們面前裝裝樣子罷了。
從“吃得飽,穿的暖”到“救國救民”的落差之間,萬嘉和學到了他這一生唯一一個在學堂學到的道理:理想這種東西,懸得太高不行,落得太低也不行。
若是太低,有些“真實”就會被踐踏,若是太高,有些“崇高”就會被踐踏。
這些高高低低的理想,弄得他搖搖晃晃不知去向。
于是,從那天開始,他就在心裡暗自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在這搖晃的人間裡,拼盡全力,尋找一個穩固的支點。從此,保持着永遠都不會跌倒的姿勢,活出一片天。
那時候,他們都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少年就是沈家長房宗子,隻當他是個與他們年紀相仿、身份相當的少年人,于是言語間也多了幾分肆無忌憚的輕慢。
萬嘉和站在人群邊緣,目光落在那個被衆人圍攻的少年身上。看到他比自己還要狼狽,萬嘉和心中竟生出一絲扭曲的快意。他跟着衆人哄笑起來,笑聲幹澀而勉強,仿佛這樣就能掩蓋自己内心所有的不安與脆弱。
他永遠忘不了,那是他第一次站起來說話,坐下之後,往後的一生都再沒站起來。
但那一天,那個叫做沈見山的少年卻沒有沉默。他始終站得筆直,目光如炬,有理有據地闡述着自己的觀點。他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字字清晰,句句有力,像一把鋒利的刀,将衆人的嘲弄與輕蔑一一斬斷。
漸漸地,喧嚣的笑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那天之後,沈家長子的名頭不胫而走。懷魯鎮人人都知道沈家又出了一個少年英雄。
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隻有萬嘉和,隻有自己,從那天開始,深深厭惡起這種太過灼熱、太過自信的少年意氣。
連帶着,那句話,那個人,那種眼神都成了禁忌。
世人似乎總是鐘愛與生命和遠方有關的一切,比如十裡春風,比如縱馬天涯,比如少年意氣……
因為生命和遠方,總有榮光。
于是人們匹馬單槍,橫沖直撞。
卻也總是忘記——
生命是有盡頭的,遠方是到不了的,少年的一腔意氣,是注定會毀滅的。
意之源起,本就是一時之感,一念之動。
太過明亮,太過熱烈,也必然太過短暫。
這種東西,他這樣的人,從來不敢奢求,也不能奢求。
他這樣告誡自己很多很多年,後來沈見山的經曆似乎也印證了這些。他像隻陰溝裡的老鼠,幸災樂禍地看着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滿身傷痕的歸來,為自己所謂的先見之明沾沾自喜。
但此刻,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少年目中洩下的幾分火光,落于他經年柴堆草紮之軀,某個地方,也開始熱烈沸騰。
無數個日子裡他壓抑出的私心、刻毒,不甘……都在這個少年面前燒的幹幹淨淨。
而随之而來的,是比從前的懵懂無知更大的愧疚。
至少以前,他還能用“不懂”為自己開脫。可是覺醒之後,他似乎連遮羞布都找不到了。
“不是這樣的。”他莫名想哭,“不是這樣的,我們不一樣。你們上了戰場,殺了敵人,你們是英雄。英雄死了是光榮,我死了,是活該,我不配和你們站在一起。”
“我什麼都沒做……”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成了喃喃自語,“我隻是一個逃難的人,我隻想回去……回去和老婆孩子團聚。我……我是一個逃兵,一個懦夫。”
他蹲下身,蜷縮成一團,把頭深深埋下去,手指插入發間,仿佛想要把什麼東西挖出來。
那少年的眉頭微微皺起,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隻是站在一旁看着他。
突然,一道粗魯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夠了!”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大步走了過來,臉上的胡茬淩亂,眼神卻銳利如刀。他一把抓住蹲在地上的萬嘉和,用力将他拽了起來:“你TM的說什麼呢!誰不怕死?誰不想活?誰不是家裡有老有小?誰又心甘情願被抓來當壯丁了!還不是因為有家人,有土地,所以才想拼了命活着回去。這怎麼就叫懦弱了,你的意思是我們這些為家人為土地戰鬥的都是懦弱了?”
“我呸!别給我整什麼英雄什麼偉大不大的這些沒用的玩意兒!我都死了!要這些有什麼用!!名頭這東西,隻屬于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們算什麼?”另一個聲音也響了起來,語氣裡滿是嘲諷和不屑,“我就懦弱了!我就是怕家人被欺負才上戰場的!我看誰敢說這是懦弱!”
他邊說邊從陰影裡走出來,一手還拄着個木棍。
“要是可以,我也想呆在那個小漁村裡頭永遠不出來!你看看我這把年紀,老早過了那個年紀,根本就不應該出來服兵役。但有什麼辦法呢,國民政府缺人啊!村裡頭有錢有勢的都不來,隻能我這個沒錢沒勢的臭老頭頂上來了呗!”
他說着,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眼神裡滿是憤懑:“我那婆娘看我細胳膊細腿的,本來還想把我贖出來,我堅決不!我實在心疼她啊!上有老下有小的,就算贖出來,一家五口又怎能活呢?要生命,就不能生存,要生存,就不能要生命。所以後來我就說服了自己,心甘情願來當兵,把這贖金當做我做的一點點貢獻留給他們!”
“我在這裡就說實話!我就是因為想顧着小家才來承擔大家的,怎麼着吧!這和懦弱不懦弱有毛關系?”
男人的身形單薄,臉上還帶着幾分病态的蒼白,眼神卻異常明亮,質問着萬嘉和:“照你的邏輯,我為了讓婆娘省錢好好活着來當兵,也是不光彩的了?”
“對啊對啊!”旁邊一個衣衫褴褛的大爺也忍不住插嘴,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再說了,這算逃跑嗎?亂世裡給自己謀條生路,不害别人,也不害國家,這叫自衛!!!如果你硬覺得這是逃跑也沒問題。逃跑也不可恥啊!那敵人來了,你還幹站着等他開槍崩了你啊。又不是賣國賣兄弟,你可恥什麼可恥!”
“那些個高官權勢之家上下勾結,弄虛作假,淨抓咱們農民老百姓的孩子,根本不把‘三丁抽一’‘五丁抽一’‘獨子免征’放在眼裡,自己家的孩子卻是心安理得逃兵役,還花着國難财跑到那些洋人國裡頭學什麼藝術!他們都沒可恥呢!你可恥什麼!”
“正常的參軍誰會拒絕,但你看看他們這是正常的嗎?他們自己先不講規則的,還能說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