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總是在浮浮沉沉中被打撈起來,有的已經化去,有的還刻骨銘心。
要說真的有什麼事情成為了林丙心裡提不起放不下的某種牽挂,他一時也找不出來,隻是暈乎乎看着苦提那一雙冷泉一般的眸子,他又猛然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的一次圍殺。
那年林丙已經長得比苦提高了,術法也勉強能稱得上與苦提比肩,修道之人沒有壽命年齡的概念,隻是埋頭苦進,等停下一回神,早已把時間遠遠甩在了後面。
所謂圍殺,是所有門派商議出來的決定,圍殺的對象是橫行于世間的一切邪祟。
當時不僅有像三山這樣的修道派,更多的其實是修仙派。
修仙派信武神,圍殺是寶蓮塔散修提出來的,那老頭摸着長長的胡須,眼底一片向往:“武神昨日托夢,宣衆人殺邪證道,出力最多者即可升仙……”
但邪祟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于是散修輕描淡寫道:“許是民間十惡不赦之人罷。”
什麼人算十惡不赦?
散修垂眸想了想,撚着胡子道:“見不平之事,殺不平之人。”
這話聽起來正氣淩然,但誰也說不出什麼是不平的界定。殺一頭牛算不算不平?殺一個人算不算不平?如果殺掉一個殺牛的人和殺掉一個殺人的人所得到的回報一樣,是否還有人會認真遵守正道與否?
在所有人在思考并漸漸有了欲望的時候,有一件事情被忽略了。
故南山當即就是一口唾沫啐道:“歪理!堂堂武神怎麼會叫殺人證道!”
散修邁着有些蹒跚的步子來到故南山的面前,仔仔細細地盯着他看了很長時間,再一閉眼,掐着手指,在衆人詫異和驚訝的目光裡言之鑿鑿道:“此人阻礙升仙之道,武神怒,判為邪祟,當殺之!”
他朗聲說了很多很多遍,最初沒有人理他,甚至有要離去的意思;但呆着的時間越久,衆人越來越覺得他說的有道理。許多門派都讓人來刺探這“圍殺”一事是否屬實,安郎山頓時站滿了人。
誰也不相信成為邪祟居然隻要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就在大家還在吵吵嚷嚷、一片迷茫的時候,散修縱身一躍,一道金光閃過,他持劍沖向了故南山,鋒芒正緊的那一瞬間,一柄折扇扔出來,铿锵一聲把劍擋開,緩緩落下的是林玉竹。
這一扇功力不小,散修一頭撞上了三生石,那一刻,山頭金光籠罩,刺得人頭暈目眩。等衆人眼睛終于适應了光亮,那一處已經不見了人影,隻留下一塊石牌,上面刻着一個“武”字,聖光流轉,勾的人心蠢蠢欲動。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故南山,他一蹬腳沖向三生石想要拿起那塊石牌,但已經來不及了,眼尖之人已經看見了那象征武神尊嚴的聖印。
人群中一片騷動,林玉竹帶着一溜徒弟還沒能轉過身,不知是誰尖聲喊了出來——
“——他升仙啦!”
圍殺一事就此拉開序幕。
修仙派對成仙的執念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所以盡管還有大半數人不相信升仙如此簡單,但架不住已經有人相信了。
在極度的欲望下,一切不合理都成了合理。
修仙派的基數太大了,比起寥寥數人的修道派,他們顯然占領了高地。
于是,在一個和煦的午後,樂居峰久不出山的大長老抓着他近百年都沒用過了的散魂琴來到了澗崖山。
大長老年紀很大,大到已經沒有人記得他叫什麼名字,隻知道他是雲音長老。
雲音長老為人低調,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出山,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淡淡地宣布了一件足以震動當時整個人間的事情。
“林道長,南山散人,汝二位可支持殺邪證道一事?”
林玉竹偏着頭不看他,故南山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心不在焉地看着林玉竹。
“既如此,莫言道不善,莫怪人不忠,”雲音輕輕掀起了眼皮,在琴上随手一撥,“爾等皆為邪祟!”
*
當時安郎山已經被砸的有些狼狽,故南山帶着弟子逃難一般來到了澗崖山。
林丙在門前接到他們的時候,眼眶有些發酸。
一向來愛扮風騷的故南山如今連一根用來束發的木簪都找不到,一向來愛笑的林無音也垂着眼,眉骨上有被砸傷的痕迹。
變化最大的是雲淡。
這個不問人間事,一心求淡然的人,如今已然堆起了滿臉的笑,頗有些緊張的對林丙說:“止言,可還有多餘的廂房?”
林丙一愣,忙點頭将他們迎了進去:“有的,師兄看上哪間便住哪間。”
“多謝止言了,”雲淡笑着說,回身拿起行李,往裡走去,林丙跟在他們後面,能聽見他一路頗歡快地打招呼,連陳涼都沒落下。
那笑自然是爽利的,隻是隐隐間,林丙還是品出了無法忽視的苦澀。
故南山和林玉竹常常夜談,有時林丙會默不作聲地跟在苦提身後去聽,哪怕被發現了也沒人趕他走。
世事艱辛,沒工夫管了。
如何應對,聊了半個月也不見有進展,隻是有一天林丙聽到一段對話,怎麼也弄不明白。
“你告訴我,絕不是你诏下的。”
“絕不是。”
*
琴音陣陣,故南山抓着林玉竹飛上了屋檐,雲音還在向他們彈着琴,琴音劃過琴弦化為利刃,刀刀刺向他們。
故南山一甩手,數不清的暗器旋轉着從袖袋裡飛了出來,和利刃交錯着發出悍然的金屬聲音。
幾乎是一瞬間,數不清的殘骸帶着極快的速度四散開來,劈裡啪啦全打在房舍上,牆體倒塌,兩派弟子全都飛了出來。苦提等持劍在最前,林乙等使符的緊随其後,秦朗任等手執藥草跟在最後面。
這幾乎是一場戰争了,所有人都知道結果,無非是勝或敗,而無論是勝是敗,他們都要被歸為邪祟。
在他們飛身出來助陣的同時,樂居峰的弟子也全都從山下飛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