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鸢的腹部傳來陣陣熱意,仿佛是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本能地活躍起來。
她登時感覺惡心想吐,與往日孕吐時的反應别無二緻。
隻聽那男聲低低地笑起來,笑聲中竟然透出了幾分慈愛:“怎麼樣?孩子沒有折騰你吧,這可是本君的長子,你替本君好好照顧他。”
扶鸢開口就想否認,想起玄堯說過的話臉上一僵,忽的啜泣起來道:“說是長子,你也未見有多疼愛他,留妾身一人在九重天打探消息,萬一事情敗露,妾身母子一屍兩命……”
“本君答應過保你們母子平安,小娘子哭什麼?”那個聲音帶着些許的撫慰:“你要做的事情很簡單,盯緊雲殊帝姬和帝後的動向,其餘事情避嫌即可。”
扶鸢臉上劃過一絲不甘心的表情。
“别總是去招惹龍族帝君,你以為他看不穿你那些小伎倆?省省力氣,不要把自己搭進去。”
扶鸢聞言呼吸一窒,背後生出莫大的涼意,感覺天上似乎有雙眼睛在盯着她。
這可是九重天啊,怎麼會有魔族的蹤影?
那頭慢悠悠地接上話道:“說起龍族帝君玄堯,他可是把千殇那醜家夥傷得不輕,現在還在洞裡窩着呢,本君都不知該不該感謝他……”
“要不是尊上上次失手,沒能将他永遠留在聖域之中,他哪有今日的風光?”
“真是可惜了,如今他順利歸天,修為大漲,再想殺他可就難了。”
扶鸢聽得心驚肉跳,偏生不敢反駁一句,她修為不精,在仙界中也沒幾個打得過的,對方堂堂魔君,捏死她就如同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更何況,她的命脈還握在人家手上。
“妾身明白了。”她怯怯地捏住手中的絹帕,輕聲道:“妾身定會按尊上說得去做。”
“本君就喜歡聽話的小娘子,你且留意着仙界的動靜,等時候到了,自會有人來接引你。”
扶鸢小心應下。
等玉牌上的魔氣消失,她才氣惱地将那牌子丢在地上,甚至想踩上兩腳。
擡起腿又怕被燕蘅魔君知曉,悻悻然收了回來。
這時,紫微宮的方向傳來一股濃郁而純淨的氣息,扶鸢不解地轉頭,看向富麗堂皇的宮殿。
*
紫微宮内。
天帝面色緊張地坐在上位,天後面無表情地喝了數盞茶。
下方跪着的是換過衣裙的雲殊,之前那件白衫上滿是斑斑血迹,已然不能穿了。
雲殊敲響了天鐘,卻一言不發地呆到現在,她神情平靜,倒讓旁邊站着的疏文星君和司法真君有些驚訝。
“殊兒,你可認罪?”
最後還是天後出面打破了這個僵局,皺着眉頭望向長發未束的雲殊。
“母後想問的就隻有這句話嗎?”雲殊淡淡地擡起眼眸,眸中無甚悲喜,随意地笑道:“我還以為母後會問我這段時間逃去了哪兒,是否去了什麼地方記起了什麼事。”
天帝神色一變,站起身來提醒道:“殊兒,不可對你母後無禮。”
天後穩穩地放下了茶盞:“陛下不用說了,殊兒這是在記恨你我呢,她自小未養在你我膝下,性子頑劣,不敬我這個母後也沒什麼奇怪的。”
雲殊安安靜靜地聽着父母的話,一動未動。
往日裡這種時候,她心中或是難過,或是委屈,總多少帶些情緒,現在反而沒了感覺。
“你記起以前的事情了?”天後沒有說是哪件事,可雲殊就是知道她在說古神遺迹。
“看來是了。”
天後覆在鳳袍下的手微微一顫,許久後才出聲道:“這也無妨,你早晚是要知道的,現在知道不算早。”
雲殊微微仰起頭,等了數日的審判之劍終于落下。
她輾轉反側回到九重天,就是為了聽到這麼一句話。
旁人說的再真她都可以不信,隻要帝後說不是,她便當不是;隻要帝後說是,她便認。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無愧己心罷了。
現在得了答案,她心裡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一改先前的跪姿,站起身來挺直了脊背:“既如此,兒臣想問問母後,可曾有一日将我和大哥二哥一視同仁,可曾有一日将我當成親生女兒來疼愛?”
“有嗎?”
她問得有些着急,在場的人不多,都是能參與仙界決議的心腹之臣,無一需要避嫌的。
天後端坐高台:“這重要嗎?”
“重要。”雲殊點了點頭,可能這對于仙界來說不重要,可對于她來說很重要,她想知道自己這些年來是否一直在唱獨角戲,是否一直如此的輕賤和可憐。
天後皺了皺眉,沒想到雲殊在意的居然是這個,一時不知該作何回答。
“你母後當然疼愛你。”天帝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隐瞞了那麼多年的往事終究還是以這種難堪的方式讓雲殊得知了,他沉沉歎了口氣:“你幼年生辰你母後還送過你劍穗呢……”
“父帝是說這個嗎?”雲殊揮手召出飛羽劍,劍後面那條金紅繩編織的劍穗已經褪光了顔色,破破爛爛得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剩餘的半截還是扶鸢跌下東海時毀壞的,為此她甚至記仇許久。
細數起來,這是她母後一千歲時給她的生辰禮物,此後的每個千歲她都盼着母後能記得她,哪怕是托人帶個口信來也好,可是沒有,她再也沒有等來過母後的一句關心,隻有例行問安和問責。
少女時期的她,就像一個吃到糖的孩子,日日翹首以盼,終究難償所願。
後來她知道了,母親并非沒有愛,隻是她把愛都給了另一個女兒,再分不出一丁點給她。
天帝臉色難看,扭頭看了看妻子,欲要起身言說。
“陛下。”天後卻難得打斷了他,冷聲道:“她傷勢過重,神智未清,還是先關去天牢将養一陣再定刑吧。”
天帝想了想,這樣他還有時間從中轉圜,不失為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于是朝兩邊揮了揮手。
天兵當即上前要将雲殊押下去。
司法真君見此情狀,面色冷下來。
司法閣主掌天規戒律,在仙界有極大的威信,此案已拖沓多日,再擱置似乎不太妥當。
雲殊怎會看不出司法真君的不滿,自己開口道:“不必麻煩了,司法閣執事公正,想來早已弄清事情始末,我既選擇回九重天認罪,就做好了即刻受刑的準備,請父帝降罰。”
她說完重重地伏拜在地上,當着所有人的面向天帝呈辭。
天帝險些拍案,神色嚴厲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這是何等重的重責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雲殊擡起頭,雙手依舊放于胸前,眼神十分平靜,仿佛要上刑場的不是自己一樣:“我與扶鸢仙子宿怨難消,又聞其與玄堯帝君行定親禮,心生惡念,欲除之而後快,此為謀害手足之罪;之後畏罪潛逃,置天規曆法于不顧,又是離經叛道之罪。
她直接将玄堯從整件事裡摘出來,并不是對他餘情未了,而是不願再與他産生關聯。
她要斷,就要斷得幹幹淨淨,絕不藕斷絲連。
在場諸仙之中,疏文星君身為女官,最能理解雲殊的心思。
雲殊帝姬這是想用一場絕不可能傷及她性命的皮肉之苦,來償還帝後的人情,來換取對玄堯帝君的死心,她是想以這種極端的方式讓自己永遠記住過去所犯下的錯誤。
往往這種時候,女子更懂得女子的狠。
“殿下。”疏文星君不忍看她這般折磨自己,出言為她求情:“殿下不要将錯事往自己身上攬,這本不是您一人的過失,司法真君和陛下都在這裡,定不會冤枉您。”
雲殊眼睫微動,她與疏文星君不過是點頭之交,疏文星君能在此時為她說話,已然是僭越了帝後。
“疏文,此事與你無關,回你的位置去站着。”
她再度俯下身去:“雲殊自知罪不可恕,故而主動坦誠,望父帝秉公處置,以儆效尤。”
天帝看出她是鐵了心要把事情搬上明面,撫額沉痛萬分:“吾便遂了你的願!”
“司法真神。”
“微臣在。”
“依照天規,帝姬應受何種懲罰?”
司法真神眉頭緊鎖,緩緩開口道:“若正常度量,應當受三百冰魄錐,再打落輪回,七世為止。”
在場沒一個人敢說話,隻有疏文星君短促地驚呼一聲。
三百冰魄錐,再渡忘川輪回,這是要雲殊帝姬的命啊!
就算仙界出手保雲殊帝姬性命無虞,可魂魄碎成那樣,還算是活着嗎?
天帝側目看向剛正不阿的司法真君,神色極為不悅。
司法閣這是什麼意思,當着他這個仙界之主的面,說要弄死他女兒嗎?
“司法真君說的不錯。”天帝冷着臉,手掌搭在椅子邊緣,話鋒一轉道:“若是鸢兒命在旦夕,殊兒确實應該受此重罰;可如今鸢兒安然無恙,我仙界也隻是折損百裡土地,當從輕發落才是。”
“天帝這是要包庇雲殊帝姬嗎?”
司法真君受司法閣真祖所托前來,奉行執法如山的準則,絲毫不容情。
雲殊覺得十分好笑,她第一次聽到“包庇”這個詞放在自己身上,過去扶鸢害她性命之時,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麼施害者成了她,就需要“被包庇”了?
她是要在臨死前得到那份屬于子女的偏愛了嗎?
可是她不需要了啊。
雲殊看着面容冷峻的帝後與司法真君僵持不下,淡漠地笑了笑道:“司法真君言重了,父母關愛,人之常情,何來包庇那麼嚴重?我是仙界帝姬,三界有多少眼睛看着我,斷然不能帶頭謀私,便按照法條規定的來吧。
“不過——”雲殊唇角滑過一絲輕嘲,擡眸定定對上司法真君的眼睛:“你們可得小心保住我的命,不然日後我保不保得住你們可就難說了。”
她不加掩飾的話中深意,令旁的仙君神君漲紅了臉,活到這把年紀,難得生出一絲羞愧來。
誠然,這是下下策。
但他們确實想過,利用一個無辜女子的性命換取仙界的繁榮昌盛。
隻此一條,他們就不配在雲殊帝姬面前直起腰來。
司法真君别開視線,生硬地開口道:“帝姬深明大義,是仙界之幸。”
雲殊沒有否認,心安理得地受下了這句稱贊。
她微微一笑,低頭掃過手心雜亂的掌紋,緩聲道:“諸位還有别的事情嗎?若沒有,我便回昆侖宮打理餘下的事了。”
她就差把交代後事挂在嘴邊。
此種情形下,誰都不敢攔。
司法真君望着她被看押而去的背影,眼神微不可見的閃了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