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一條長路走出數裡,雪樹森林徹底消失在身後的天際。四周村落聚集,鬼來鬼往,鬼煙稠密。冥界沒有日升月落,林中不過數日,天地氣象未曾更新。蒼名卻覺得仿佛已經在密林中過了十天半月,順便想起了一件要命的大事——
“未辭!希聲說過要我們五日後在江邊碰頭的!”
她匆忙地在渾身上下翻找着定位黃符,摸出一張發黴的樹葉。
未辭和顔悅色地說:“将軍,森林裡的陣法能阻礙神仙的法力,自然也會破除神仙的符咒。奏潮仙說不定已經自己走了,不如我們慢慢回去?”
“也不知現在是第幾天了?”蒼名頭疼地看着周圍一晃而過的妖形鬼影,“奇怪,他們是怎麼判斷時間的呢?”
未辭那雙本來已經冰雪消融的眼睛,又開始寒光四射:“久居冥界者,無論妖鬼神魔,都會喪失對時間的知覺和掌控。有人因此誤了大事,終日懊惱沉淪,放棄了轉世投胎。”
蒼名看了他幾眼,他轉過頭來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未辭變得忽冷忽熱,冰火兩重,令人捉摸不透。如果是二十歲的自己碰見這小子,恐怕非要胡思亂想、患得患失不可。
蒼名扔掉那片布滿斑點的樹葉,漠然地說:“放棄轉世也沒什麼,人間與冥界又有多少分别呢。”
未辭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将軍,你欠我的飯……”
蒼名怔了一下,立刻說:“沒錯沒錯,我記着呢!我們先返回原地去找希聲,若是沒找到,就回人間去,路上請你吃一頓大餐,如何?”
“一言為定。”未辭愉悅地點了點頭。
冰刃長劍出鞘,被蒼名抛向半空。兩人默契地縱身一躍,一前一後輕輕落于其上。蒼名打頭,未辭殿後,長劍升上萬丈高空,迎風向前飛去。周圍雲霧缭繞,偶爾需要用手撥開,才能俯視下方的田野村落。
未辭記性上佳,把控航線,一路在蒼名耳邊指點方向,蒼名簡直想張嘴問他是不是在江邊那裡也放了一頂束發冠。想到自己頭頂的純銀發冠,她渾身又像過了閃電一樣毛骨悚然。被監視的惱怒感,被人掌控和看穿的恥辱感,就像摁不下去的葫蘆瓢一樣,重新浮出水面。
即使隻對着蒼名的後腦勺,妖王也依舊察言觀色:“将軍,是不是累了?不如我們下去歇歇?”
考慮到氣氛好不容易有所緩和,蒼名隻是簡潔地說:“沒有,我挺好的。”
片刻之後,蒼名的臉頰浮現出零星的笑意:“想不想快點回去吃飯?”
未辭欣然接口道:“這當然好了,将軍安排就是了。”
嗡地一聲,長劍突然像火炮一樣發射出去。未辭的餘音還留在後面,兩人的身影卻已經向前蹿出幾裡,甚至在天際留下了拖影。
這毫無征兆的加速令未辭措手不及,向後踉跄一步,長劍又突然恢複了不急不徐的速度,使得未辭又向前沖出一步,雙手扶住了蒼名的肩膀才不至于撞上她。
冥界第一妖王,有生以來第一次差點在天上摔倒。蒼名用盡全力忍住得意的笑聲,而她的眼睛裡流動着幸災樂禍的華美光彩。未辭感受到手掌中握着的纖薄肩膀因為憋笑而微微發顫。
他不但沒有後退,反而還往前站了站。蒼名稍稍偏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的頭軟綿綿地垂下來,寬闊高潔的額頭幾乎要挨上了她的鬓邊,兩隻大手抓着她肩膀不放:“将軍,我突然有些頭暈。”
竹葉般清新凜冽的氣息,破開了周圍的缭繞雲霧,像一陣雪一樣籠罩了蒼名。溫熱的胸膛貼上了她的後背,她被禁锢在這結實有力的懷抱中了。
一時間,蒼名像被施了定身法術,手腳不知該往哪裡擺放。她昏頭昏腦地問道:“怎麼搞的,真暈嗎,還是假暈……”
未辭萬分委屈地說:“頭暈得很,眼前模糊極了。還是将軍身體健壯,萬裡高空間來去自如,雖長劍疾馳如流星,卻能淵渟嶽峙,面不改色。”他對蒼名說話時的聲音總是低沉輕柔,此刻聲音貼在耳邊,更添有幾分沙啞魅惑之意。隻覺一陣血流上湧,蒼名的臉頰噌地熱了起來。
未辭好笑地松開了她,終于往後退了兩步:“現在又好了。”
蒼名轉回頭去,目視前方點頭說道:“噢,噢,那很不錯。”
未辭又顧全大局地說:“将軍,加速吧,我沒事的。為了早點回去辦正事,我理解的。”
“不必了,快到了。”蒼名玩弄把戲被人反将一軍,抱起手臂說道,“你指路,我不認得。”
未辭朗聲一笑,指着下方的土地說:“快到了,這不就是海螺洞?”
從雲間向下看去,江水滔滔而過,像一條寬闊無邊的綢子。岸邊奇山怪石林立,形似海螺的山洞縮小成一點,仿佛真的是一隻水邊的海螺。一想到在海螺洞裡相擁的片刻,蒼名竟有種怅然若失之感。
又飛出一柱香的功夫,未辭說:“到了。”
兩人徐徐降落在江邊,衣帶臨風飄舉,蒼名利落地還劍入鞘。四周一片沉寂,不見希聲身影。
蒼名擔憂地踮腳張望:“也不知現在是第幾天了?希聲來過了沒有?”
未辭說:“第六天了。”
“……”蒼名沉默了一會兒,叉着腰說,“你是掌握了秘密判斷時間的妙宗吧,中野飛鷗!”
每當未辭露出一側的梨渦時,都神似一隻玉面狐狸:“我确實有辦法。”
蒼名歪頭等着他展示,他指着江水說:“将軍,你看。”
水面波光粼粼,平靜得像一塊剔透的玉一樣。未辭說:“從前我旅居冥界,認錯了時間,釀成大禍。後來我從春秋渡上看出端倪,潮起一次,人間便過了三天,潮落水退,人間便又過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