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未辭眨着魅惑的眼睛,“就這麼定了,還請将軍護送我回去。”
希聲已經陷入了不知第幾重休眠。蒼名斟酌了一會兒,開口說:“無律,從我記事起,你的腿就……我從沒問過,是因為怕你傷心。”
蒼名又暗中向未辭解釋道:“無律是我的發小,幼時我們都在關外老家,他跟他大伯長大,家住隔壁府上,那座宅子就叫曦園三坊。”
未辭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
無律苦笑着問:“世姊,你幾歲記事。”
蒼名略微羞恥地說:“八歲。”
無律慘淡地說:“我卻連四歲的許多情景都記得,一幕一幕,刻骨銘心。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四歲時,有一件事讓我此生永遠不能再無憂無慮了。”
希聲睜開眼睛,仿佛有所預感地絞起了雙手。
無律一字一頓地說:“我從小沒有父母,跟着大伯生活,拿鐘無期這位堂兄當成親哥哥。可是有一天,我們一群小孩子去山谷裡捉迷藏……鐘無期讓我躲在山谷最深處,我在那裡躲了很久……後來我坐下來,一塊巨石砸到我的右腿上……我疼得差點昏死過去,連哭都忘了。”
蒼名和希聲一起屏住了呼吸。無律說:“我擡起頭,看到鐘無期從山崖邊一閃而過。那年,鐘無期十二歲,我四歲。”
蒼名緊緊抓着袍子下擺,覺得心都揪成一團。她問道:“你大伯知道嗎?”
無律漠然地說:“也許他不知道吧。大伯貴為師尊,一年裡多半時間在銅铎山。”
蒼名回憶往事,感到了一種無以名狀的難過:“後來鐘掌門把你也接到銅铎派,你和鐘無期一起朝夕相對那麼多年?”
“寄人籬下,有什麼辦法?”無律面露嘲諷之态,“我拼命練功,拐杖做法寶,弱冠成散仙,大伯臨終前卻把掌門之位傳給鐘無期。”
蒼名突然激烈暴躁道:“憑什麼是他?那個飯桶連個金丹也沒修出來,還有臉給自己起名叫神聖仙人,占盡了三個好字……”
未辭噗嗤一笑。
修成金丹,方踏入修真的門檻,可擺脫凡塵五谷輪回。而像息園三仙化為散仙,則逍遙快活,不任官爵,不為世俗所擾,平日裡飲酒用餐不過是為了入世的樂子,并非必需。
希聲冷冷地說:“鐘無期推石頭下去,當然是有所圖謀。”
無律慘淡地說:“不錯。祖傳規矩,我派掌門不可由身殘者擔當。”
希聲哼了一聲:“那也輪不到他鐘無期。曆屆英雄會上,他出過風頭麼?曆次剿鬼盛事,他立過大功麼?”
“銅铎派重血緣而輕修為,神聖仙人從小就知道掃除大患,自然也知道怎麼哄老掌門開心了。”未辭在旁邊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蒼名拍着無律的肩膀說:“你殺了他算了。”
無律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蒼名說:“你念及老掌門的養育之恩,那又怎樣,鐘無期他活該。”
未辭的聲音又傳入耳中:“将軍還是個殺伐決斷之人呢。”
蒼名默默地回答道:“我雖然立志成神,實際并無神性。”
“這可更加魅力無邊,令人崇拜。”如果不是在用意念傳音,未辭恐怕還要雙眼明亮地鼓掌。
無律拄着拐站起來,向樓梯上走去。他的腳步如此蹒跚,就像已經蒼老過了。
“無律。”蒼名在他身後朗聲問,“你到底想不想重振銅铎派?”
無律回頭說:“想。”
希聲擲地有聲地說:“那就把掌門之位奪來。”
無律凄涼地說:“我開個客棧也挺好……”
蒼名送未辭回去時,獨輪馬車竟然還橫卧在路旁,車上已經空空如也。
兩人同時幸災樂禍地笑出哨聲。蒼名急忙雙手捂住嘴,朝他擺了擺手,兩人争先恐後地躲進森林,從樹幹之間向馬車張望。
看了半天,不見鐘無期的影子,蒼名擔心有詐,突然一拉未辭的胳膊,回身就向古董店跑去。
未辭如影随形,立刻跟上,蒼名非要跑在他前面,最後兩人一路追逐打鬧着跑回古樓。
然後,蒼名突然感受到一陣悲哀。無律還在息園的閣樓上獨自痛苦,而她已經在雪地中嬉笑,人與人之間的悲歡果然并不相通。
未辭照例請蒼名從正門進樓,樓内暮色四合,西邊飛瀑懸冰,東邊溫泉蒸騰。樹枝上綴滿了紅色野果,重重樓閣挂着剔透冰燈。
已經快要到除夕了,四季年華恍如一夢。蒼名随意地坐在長階下,懷念地說:“從我離開家後,就沒沒再過過大年了。”
未辭說:“這有何難,将軍若不嫌棄,就來我這裡慶祝。”
蒼名一笑:“多謝。真想不到我有一天會來到這裡。也真想不到四大流派沒落,再無其他教派鵲起,一切不可思議。”
未辭挨着她坐下,認真地問:“将軍,鐘無期,你預備怎麼辦?”
蒼名無意識地撫摸着耳環,露出了希聲般的表情:“老幫主在世時,還曾把無律派到忘仙派充當擊缶使者,以表兩派親厚之意。”
未辭從鼻子裡笑了一聲。
蒼名的臉上也泛起笑意:“我們練舞時,他就在旁邊敲打節奏。後來我又結識了希聲,邀請她來忘仙源小住,我們三個曾一起捉鬼。那兩年真的很開心。”
未辭恩了一聲,她接着說:“後來未央冠遺失,鐘無期已經坐上掌門之位,銅铎派……就成了這副德行。”
一位侍者端着茶盤快步走來,茶盤上卻是一卷無字的紙。未辭看了一眼,對蒼名說:“将軍,鐘無期現在去了息園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