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輸了。”真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穆夏發現也沒那麼難。
随之鮮血上湧,喉嚨發癢,他忍不住低咳兩聲,咽下那些腥甜。
場中蓮花幻滅,退去了漆黑的潮汐,剛才他最後的反擊也失敗了,虛幻的虹光徹底占據了上風,瑞文纖長無翅的蟲形虛影浮出,籠罩了整片賽場。
聞着濃烈的鐵鏽味,半跪在地的穆夏擡起頭,直視前方,瑞文就在面前,無聲垂眸,那雙冰晶明燈一樣的藍瞳,複雜又沉默地看着自己。
時間仿佛被無限濃縮,這一刻彼此的凝望短暫而漫長,瑞文看見,在穆夏慣常冷漠的雙眼裡,破出一種極強烈的神采波動,可僅僅兩三秒後,他竟然又笑了,語氣平和,“你比我更強。你早就突破了雙S級,隻是一直隐藏實力。”
S級和雙S之間存在巨大鴻溝,原本穆夏猜測他是即将突破,但事實證明,其實他已經徹底超出自己一階。越階對戰并不公平,勝負基本注定。即使穆夏全力以赴,底牌盡出,最後的挑戰終究沒有成功。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是穆夏奪冠路上最後的障礙,也是整場決賽裡穆夏經曆的最強對手,亞索尼爾既然派出瑞文阻攔,最後一場決賽,都靈衛冕的希望已化為泡影。
瑞文安靜點頭,“準确來說,我剛突破不久。”他停頓一下,似乎想再說些什麼,可又歉疚地止住了。
“沒關系。”穆夏還是微笑着,語氣平和舒緩,“我們分出了結果,但這裡并不是真正的戰場,我們都是舞台上的棋子,輸或赢,本質上又有什麼區别?”他的領域并未收回,現場的聲光色都被視界吞噬,這些對話隻有極近距離的彼此才能聽得清。
“反而我該感謝你。”穆夏聲音很輕,語句宛如一場純淨的初雪,輕盈飄落。
“失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停滞不前。”
瑞文微微驚訝,看到他支地的劍身上,突然一層漆黑的火焰從鋒刃邊緣劇烈燃起,很快火光沖天,爬滿穆夏全身,他失重一般,被純粹的能量托舉起來,在黑焰裡仰面懸空,張開雙臂,氣息極速變幻,從S級巅峰一步步往上攀升……瑞文驚歎起來,沒過幾秒,眨眼間,穆夏逸散出的氣息強度已經和他持平,同步穩定在雙S級。
實戰能夠最有效地激發潛力,對于真正的天才,他們甚至能邊戰鬥邊晉升……回想起自己的突破過程,瑞文不禁苦笑,但笑容很快又變為欣賞,即使完成突破後的對手可能會威脅他的名次,他也沒産生什麼偷襲打斷的陰暗想法,看着穆夏的眼神清澈坦蕩,依然靜靜等待着。
漆黑的光焰繞着穆夏團團旋轉,能量活躍跳動,穆夏阖着眼,大大小小的傷勢都在以肉眼可見的超高速霎時愈合,他的身形抽條、長高,骨骼發出輕微地爆響,就連頭發也悄然變長,原本發尾隻能觸及到鎖骨處,現在長度很快蔓延,蓋過了心髒,長長地散落火中。
如同水到渠成,這次的晉級過程史無前例地順利,穆夏幾乎沒感受到任何阻礙,冥冥中,一種超然的視覺和感知降臨,很多雙眼睛在他面前次第睜開,萬花筒般層層變形放大,展現在黑暗裡。
那是一雙雙蟲瞳,相似而又不同,其中豎瞳居多,中央是一道垂直的狹縫,捕食者般地尖銳冷血,也有單一的圓瞳或細小的分裂瞳,犀利明亮,橫平一線的水平瞳模樣最為奇特,怪異又稀少。
閃爍了片刻,這些蟲瞳重新閉合,瞬息消失,一些無法描述的語言響起,心靈似乎重回破殼前的源初狀态,穆夏的心神被帶動着下沉,記憶倒帶,往前瘋狂深入。
最久遠的一場夢境裡,他感受到不知名者的注視,初生的“我”沐浴在許許多多的光芒裡,有一個影子,熟悉又陌生,模糊又親近……影子消失了,他獨自留下。
被抛棄了嗎?光太強烈了,帶來一股股灼痛,感到不适,他主動開始抵抗,就此沉眠……
記憶在血裡流淌,初生的靈魂隻有本能,不過随着精神等階的提升,血脈會返古,沖破某個臨界點之後,基因裡封存的無窮潛能和偉力就會逐漸複蘇。所有記憶、情感和力量……戰技和秘辛、被遺忘了的久遠知識,都有可能被重新解鎖。
穆夏分不清這記憶是真是假,它們屬于自己,還是來自祖先?這是他曾忘卻了的過去,還是血脈覺醒時附帶的傳承?
一切似乎隻發生于一刹那,玄妙的狀态結束,穆夏清醒地從心靈世界中脫離,睜開雙眼,輕輕落地。
如同銀色水母的纖長觸須在水中柔軟彌漫,他的長發浮空飄揚,閃爍着銀光,經過重塑後的身形徹底蛻變,他長成青年的模樣,容貌定格在二十歲的巅峰,以蟲族的普遍規律而言,他現在的年輕俊美将持續一生,臨近死亡時才會驟然衰老。
穆夏覺得自己像是經曆了一場羽化,舒适地再次破蛹重生,由内而外地感知到一個全新的自己,那種奇特的全知視覺似乎保留了下來,根本不必再轉動瞳仁,周圍景象已經自動在腦中全方位地呈現,宏微觀的全景纖毫畢露。
他平視着瑞文,瑞文也驚訝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漆黑混沌的眼睛,準确來說,是一雙漆黑的蟲瞳,眼白被完全覆蓋,整個眼球都是純黑色,中央有一線豎起的紫,微彎,形成一道扁弧狀的瞳仁,并且還在渦輪般旋轉着,不停裂變。
再也無法分辨穆夏的情緒,這雙紫黑色的蟲瞳嵌在他臉上,把本該俊美絕倫的容貌渲染得詭異驚悚,那雙眼睛吞噬着所有光芒,沒有任何神采,隻有可怕的威壓。
穆夏并未蟲化,卻似乎比蟲獸都更危險、更有壓迫感,就像傳說中的太古原種降臨。
瑞文感到自己的血脈似乎在天然地戰栗,甚至莫名恐懼……他警戒着,但穆夏并沒有發動攻擊。
他剛突破,需要潛心穩固境界。
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戰鬥已經徹底結束,穆夏撤去了領域,瑞文也收回了蟲形虛影。
殘破的場地上,金色的陽光如雨灑落,地面泛起了水光般的波紋,他們立在原地,身形挺直,擡頭看到天頂的防護罩開啟,副校長和裁判們很快趕來。
戲劇正在謝幕,一時間,所有觀戰台上,一道道身影熙攘閃動,熱鬧萬分,主席台上,其他軍校的代表們也同時起身,加入鼓掌,音浪彙集成悶雷,震得空氣都仿佛在抖動,主腦的語音穿插在掌聲和歡呼之中,籠罩全場,在耳邊依然清晰可辨,正在逐一公布衆多參賽者的名次,并宣布獎品即将現場頒發,典禮馬上舉行。
副校長大步過來,按按穆夏的肩膀,一向和藹平穩的語氣帶了激動,“好、很好……不用逞強,第二名已經非常非常不錯了。”他花白細密的碎發和胡子被風吹得有些亂,看着穆夏的眼神滿懷慈愛和自豪,笑得眼角皺紋都舒展了些。
穆夏注視着那張高興得紅潤的老臉,也淡淡地一笑,任由精神煥發的副校長抓住自己左臂,一把高舉起來,有力地在空中揮舞,隔空朝四面緻意。
喧嚣中,身邊卻異樣地沉默,穆夏向旁邊的瑞文瞥了一眼,看到青年側臉安靜,正擡頭出神,光照進他一雙淡色玻璃珠般的藍眼睛,透徹無虞,然而并不溫暖,仍然是鮮明的冷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