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沅之的聲音依舊沙啞,她用力伸手,拍了下徐慕的肩膀。
“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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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是被砸醒的。
硬物砸到他的胸腔,嗆得他一聲猛咳,眼睫勉強扯開條縫隙。
“嫌犯”是一枚青色圓果,有幾處蟲洞,從身上滾落,掉進沙地裡。
徐慕艱難側過頭,瞧見近處的俞沅之背靠樹幹,正費力向上丢石子,樹上結的果子與砸中自己的一模一樣。
女子的霧藍羅裙沾滿血印,烏黑長發松散垂下,臉上灰撲撲的,額頭、脖頸擦痕明顯,手腕綁帶被血浸透。
雖然模樣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澄澈明亮,像黑夜裡的星子,熠熠發光,幹淨純粹。
徐慕呆呆望着她,又在她看過來時不由自主地逃避對視。
他心虛。
計劃瞬息萬變,縱使算準每一步,也難保沒有意外發生,不過他想不通,為何自己會不假思索舍命相救。
“你醒了。”
俞沅之一字一字發音,盡量說得清楚。
沙啞聲落入男子耳中,心口莫名被揪起。
“可以吃。”
徐慕聞聲看向沾土的果子,他的嗓子幹澀得冒煙,想要伸手拿,但擡不起胳膊。
“能走嗎?”他哽咽問道。
俞沅之斜靠樹幹,笑着搖搖頭,疲憊又無奈。
徐慕沉默,歎了口氣,幾隻飛禽振翅從眼前掠過,他不識得。
俞沅之平靜道:“如果……你能活下去,把我……送回……娘身邊……”
她的靈魂,不想孤零零遊蕩。
“如果……”俞沅之将喉嚨血腥用力咽下,停頓須臾,“這些果子……報你……恩。”
亡于此地,命數使然。
她無力地閉上眼睛,她哭不出來,因為太累了。
七零八落的青果,幾乎要了她餘下的命。
徐慕雙眼充血,苦澀在心間蔓延開來,他或許意識到,自己并不願見她受傷,顧不得劇痛,竟拼力去拽俞沅之緩緩垂落的手。
道不明是何情緒,他如同身陷豺群之中,被不斷地撕扯,痛不欲生。
差那麼一點,還是牽不到。
烈日當空,徐慕被熱氣蒸得幾近窒息,身體滾燙,如同烤焦的木棍,他歪頭盯住果子,突然像狗一樣用牙咬住它,清甜汁水緩慢滲到幹涸的喉嚨中,帶來一絲涼意。
他望向沉睡的人,笑着流下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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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裡并非盛夏,而是寒冬。
渾渾噩噩,俞沅之仿佛飄蕩至懸崖邊,身後陸續變為故土密林,一個模糊不清的身影逆光而立,緩緩朝她走來。
墜崖……
這世上有多少人,在墜崖前一刻,不渴望抓住根救命稻草?又有多少人,墜崖之後活了下來?
閉上眼,寒蟬哀鳴,那道身影輕輕捂住她的耳朵。
俞沅之回到了八歲那年。
她剛剛學會寫名字,字迹歪扭,在後林山洞,遇到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
她向跛腳郎中讨了一點藥散,又将阿娘做的臘梅花糕小心翼翼放到旁邊。
少年像狼,靠近便兇得呲牙,和娘一樣,不會說話。
俞沅之憐憫他貧苦,寒冬臘月衣衫單薄,還被打得傷痕累累。
臘月初七,她悄悄來到山洞,想送給他一塊烤番薯,熱騰騰的,充饑驅寒,奈何尋遍後林都沒有見到人。
翌日黃昏,她背着竹簍進林,原打算撿些旁人不要的柴,卻瞧見數列枯木後,一個清瘦身影巋然不動,立在凜風中。
少年距崖邊極近,低頭望着幽深峽谷。
她跑向他。
她跑得飛快。
“那裡危險!”
俞沅之脫口而出,但渾然忘了,對方不會說話,自從相遇就沒有說過一句話。
未料聽到她的聲音,少年面無表情回頭。
他的嘴唇被凍得開裂,裸露在外的手背皮開肉綻。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原來你會說話。”
他默然,不待回答,随即轉向峽谷,縱身一躍……
深淵像頭嗜血睚眦,張開血盆大口,将少年吞沒。
俞沅之趴在崖邊伸出小小的手,可惜太遲,眼淚劃過臉頰,仰起頭,漫天琥珀金輝。
“你叫什麼名字?”
她在夢中喃喃。
“霍琅。”
他在夢中回應。
辨不清是現實,又或是夢境,那道模糊身影逐漸清晰。
有人從崖邊縱身躍下。
有人墜在山底奔向她。
有人将她抱起,緊緊護在懷中。
兩顆劇烈跳動的心貼在一處,俞沅之仿佛嗅到淡淡的雪松香……
她在夢中,告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