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這位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來的高鐵鄰座兼暗戀對象遲歸問出那句驚天動地的“你準備怎麼賠償我的精神和肉.體損失?”已經過去恐怕有一分鐘了。
——何意時間單位裡已經過去了大半個世紀。
真正度秒如年。
她的心裡翻江倒海,天崩地裂,臉上卻面無表情,冷淡鎮靜,隻僵着張臉直直看着前排後座,像出故障的機器人,甚至一次也沒能扭頭側過去看對方。
這是撲克臉的優勢。
等她終于做好心理建設側過臉去,對上遲歸似笑非笑的目光,才用反讨債急先鋒的語調竭力公事公辦道,“你希望什麼賠償?”
遲歸偏了偏頭,無聲示意自己右肩膀那裡在黑色衣服上有些泛白顯得格外明顯的的不明污漬。
……
何意恨不得自己瞬間失明。
這個畫面……
可能要花一輩子去遺忘了。
但未來遙不可及,現實總要先勇敢面對,“我,可以幫你洗幹淨,或者賠你一件新的。”
對方泰然自若,話中語調拐了個彎,“新的嘛,就算了,看在高中校友以及未來的大學校友的份上……”
何意怔住。
她的注意力成功地從“恥辱”上轉移開來了,甚至已仿佛聽不到他後面說的話了。
她心底雜亂無章地飄過許多念頭,好一會兒終于開口,卻是全然不同的問題:“你知道……我考的學校嗎?”
可其實最想問的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垂在腿上的那隻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貼在車壁的手背隻覺察到金屬面的寒涼。
轟隆,轟隆——
列車無盡向前,像不曾靜止過的那些時間,何意的記憶卻逆流而上,回到了那年冬夜,寒風簌簌涼意又攀上她的臉頰,帶她回到真正意義上第一次遇見遲歸的那天。
*
高二上學期某個冬日,平行班下晚自習後,何意慣常去教師辦公樓等還在帶高三火箭班晚自習的魏女士一起回家——原本能等何意下晚自習的何先生近日出差去京市參加為期一周的專題研讨會,魏女士這下就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夜路回去了。
從入夜等到夜深,等到窗上已清晰映出她孤零零的影子,時針已經指向了十點半,高三晚自習早已結束,她坐在教師辦公室裡将作業都寫完了後,也沒見魏女士的身影出現。
溪城一中校規規定不允許學生帶手機上學(重大活動諸如運動會除外),盡管陽奉陰違的學生比比皆是,作為兩位誓要以身作則的本校骨幹教師的女兒,何意卻隻能好好遵守規則以作榜樣。
猶豫片刻,她隻好用魏女士桌上的工作電話打給她的手機,撥号嘟嘟聲響了半天,對面終于接通電話,魏女士的聲音透着疲憊與焦躁,隻三言兩語讓她今天先去門口打的回去,說自己會回去的晚一些。
她追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魏女士以她一貫不容置疑的口吻否認,隻說今天還要加班到更晚,囑咐她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攔到出租車後記得将車牌号寫到便簽上留在保安室——這是她一向的謹慎做派。
何意踯躅回應幾句,隻得壓下心底那點擔憂,戴上圍巾和帽子手套,将自己裹成個蠶蛹,關燈下樓。
此刻已近十一點,校園裡幾乎空蕩無人,四下呼嘯風聲,教師辦公樓大片漆黑,隻餘星點小窗亮燈的高三教學樓仿佛立在遙遠異界,壁壘森嚴,又頗詭秘。
冬日的夜風刮過她裸露在外的鼻背和眼睛,飛快攫取她的體溫,何意半蜷着身體,伸手将帽子往下拉了拉,掖緊圍巾,慢吞吞地朝前邁步。
教師辦公樓前往校門口最近的路需要穿過校内中心花園,何意邁上這條白日裡走慣了的花壇小徑不久後,心口便咯噔一下,無盡後悔了起來——
不同校内大路兩邊整齊排列的高聳路燈,花園小徑裡隻有兩旁星星點點的射燈被半掩在草木從中,那光微弱得勉強照亮腳下半寸,遠處卻烏漆墨黑一片,叢叢灌木個個都像剛蘇醒的攝魂怪,正遲緩地朝她飄來。
她從小就有個死穴,那就是怕黑。
黑暗是陌生的,未知的,總令人滋生無數可怖的幻想,白日裡郁郁蔥蔥的樹木一到黑夜就顯出原形,張牙舞爪,冬夜獵獵寒風刮過樹梢,枝葉攢動的聲響更像是惡魔的低語,絲絲縷縷沿着她的後背脊骨往上攀爬,叫她不禁又打了個寒顫,心髒都緊了緊。
何意下意識停住腳步,屏住呼吸,埋在口袋裡的指尖也攥緊,心底開始自問——原路返回還是繼續前進?
兩秒後,她選擇還是繼續前進,畢竟路途過半,騎虎難下,前進返回都一樣的可怕。
她将頭又往帽子裡縮了縮,刻意地眯起了眼睛,縮小這黑夜裡本就不太寬廣的視野,生怕餘光會瞥見一些叢林灌木中逃出來的妖魔鬼怪,從此被不幸纏上,或幹脆被吓死在當場。
她盯着自己的腳尖,極為緩慢地數着腳步前行——她也不敢跑動,總覺得一旦跑動就會驚到那些不知名存在,反倒使得自己先吹響了與它們的心理博弈的号角聲。
心慌的時刻,時間總過得更慢。
直到一道突如其來的聲音響起,将這快要徹底凝結的黑夜輕飄飄地扯開了道口子。
“别往前走了。”
何意吓得猛地一哆嗦,原地立定住了。
她反射般擡頭,映入眼簾的并不是她以為的花壇小徑,而是一汪湖水,白日裡看起來再平凡不過的人工湖,在這燈光熹微的深夜,平添幽沉,湖畔樹影飄搖,垂柳枝葉快成精了似地探入湖水取物,而河堤距離自己腳下也不過剩幾大步。
——她像被精怪控制心神的倒黴凡人,深夜趕去投湖要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