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最近心情非常低落。
是個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與渾身頹廢的氣質。
具體表現為:在辦公房内不再摸魚,而是一邊歎氣一邊悶頭編寫教案;
去食堂蹭員工餐也沒什麼活力,一粒一粒稻米往嘴裡塞,讓打飯大叔都不怎麼習慣;
更讓人驚訝的是,碰見了李林甫也不再回怼,一副你說得都對的蔫不拉幾模樣。
讓好不容易活躍起來的國子監又陷入平靜死水之中。
自從這位白夫子來了國子監,生活那叫一個精彩,每日都有好戲可看。
她性子活潑,嘴又甜,接人待物頗為有趣,說話實誠不繞彎子,同樣在某些刁鑽角度很有見識。出手更是闊綽大方,時不時從袖帶裡送出幾塊平日裡根本吃不到的高檔饴糖。
這樣一個妙人又有誰會讨厭呢?
讓許多本來持觀望态度的同僚都暗戳戳抛去橄榄枝,左右觸碰不到自己的利益,結交這樣一個朋友倒也并無壞處。
隻是,最近究竟發生何事?
“唉——”
又是一聲長歎,窗外樹梢上的山雀也探着腦袋好奇瞧過來,此時悄悄在心中數着次數的蕭誠提筆在紙上畫下一劃。
「今日第83次歎氣」
還未等他擱筆,又聽得對方抓耳撓腮的聲音,嘴裡不停嘟囔着什麼。
“好煩啊——”
他頓了頓,在另一張紙上劃下一筆,「今日第57次說煩」。
那人忽得站在他身後,遮擋些陽光,在紙上留下淡墨般的影子。
此時正低頭瞧着紙上書寫的數個奇怪符号,讓蕭誠不免渾身一僵。
對方伸出指尖輕輕戳了戳他的後背,在感受到他渾身僵硬後生出幾分逗弄心思,故作懷疑地問:“蕭學正這是在偷偷寫我的壞話?”
“未曾,咳咳。”他不怎麼會撒謊,面皮薄,在最愛胡說八道的這人面前更藏不住心思。
欲蓋彌彰地用寬大衣袍遮蓋住桌案字迹,和初次見面那副對書法的狂熱模樣截然不同。
不忘為自己辯解一句:“女郎休要誤會,某從未有過‘寫壞話’的習慣。”
聽得一聲輕笑。
“怎敢誤會蕭學正。”女郎瞧着他身上再次被墨水浸染的衣襟,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件衣服慘遭筆墨之手。真是比自己這隻有兩件衣服,還要天天換洗着穿的人闊綽多了。
想到這裡,她又歎了口氣,好像世間所有煩惱都壓在她的身上,憂愁不斷。
扭身看向窗外振翅高飛的山雀,此時正是仲春與暮春之交,一片欣欣向榮,卻憑空生出幾分秋風蕭瑟之意。
僅是一個背影,便讓蕭誠沒忍住提筆想要為這人繪出一副水墨畫。
而水墨畫中的人皺着眉頭,卻在心中埋怨着:真讨厭,這鳥屎怎麼天天拉在窗紙上。
用廢紙将窗戶上的鳥屎擦去,不知怎的,最近總是會有許多不同品種的鳥在窗檐邊盯梢。
這倒沒什麼好怕的,唯一讓人煩躁的是那從天而降、防不勝防的鳥屎。
因着家中有隻擾人的金剛鹦鹉,她總覺得自己有些“鳥緣”在身上,雖然其中還夾雜着某種似有若無的窺視感。
不過隻當自己多想,并不太在意。
伸手想要收回窗撐,餘光瞥見本已離開的山雀,此時正站在不遠處的樹杈上,一眨不眨盯着自己。
吱呀一聲輕響,窗戶被合攏,屋内陽光也散去大半。
站在陰影中的白果微微一笑,心中了然,這鳥兒定不是憑空出現的,全是在等着她呢。
能和動物拉上關系的人,自己目前也就認識那一人。左右現在沒什麼影響,等過段時日再去問問看吧。
若有所思地回過頭,本想着再和蕭誠唠上幾句,卻發現他已埋頭開始藝術創作,墨色眼眸中暈染着對藝術的肅穆。
還用上了上次宴會時送他的顔料,頗為小心翼翼。
這時候的蕭學是最為神聖不可侵犯的,可以說完全進入了心流狀态,根本不搭理人。若是強行将其拽出,那便會遭遇一場這世上最小型的暴風雨。
非常恐怖的那種。
已經差不多把對方性子摸透的白果沒再去叨擾。
作為一名合格的辦公室同僚,留給彼此适當距離是十分有必要的。但還是沒忍住嘀咕句:“怎麼說變就變...我都準備好要傾訴煩惱了。”
雖說求人不如求己,但被安慰的權力總是要有的吧。
這段時間她都表現得如此明顯了,怎麼就是沒個人來安慰安慰她那飽受摧殘的心靈。
說好的——國子監是我家,守護靠大家呢?
冷漠的同事關系會平等刺痛每一個人。
思緒拉扯回已經避開自己好幾日的賀導師身上,以及對方那憤然離去的背影。最近都見不着人影,似乎是有意在避開她。
她自知犯了錯,可對錯誤大小程度還未做出準确判斷。
後來向國子監同僚們進行打聽,這曠課一事說大可大、說小也小。
但又聽得她對于此事的第一反應是辯解,更是對着賀知章狡辯,又都改變口徑,給出了回答:你完了。
這話雖然有所誇大,但事實其實真差不多。
誰人不知賀監丞最為厭惡不知悔改的人,更别提當着他的面混淆視聽這種聽起來就罪加一等的事。
要不現在直接把自己扔進大理寺吧,讓他看見你的誠心。
上面那個不靠譜的主意來自李林甫,他說得倒是真誠,估計也十分期盼白果能主動進去。
可惜不是大貪官根本進不了大理寺審問,像白果這種窮光蛋頂多丢大牢裡蹲幾天。
難不成真要去尋求陸象先的幫助?可她那天直接果斷地拒絕了對方,并且十分自信自己可以找到讓賀導師消氣的方法。
哦不,現在去大理寺自首還來得及嗎。
「今日第85次歎氣」
聽見熟悉的聲響,蕭誠從書畫中短暫抽離幾秒,抽出底下墊着的紙張又劃上兩筆。
“好煩!”
「第58次好煩」
筆墨暈染在帶有植物香氣的斑紋紙上,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卻依舊遮不住紙張上那人的面容。一滴彩墨落在她的眼眸,依偎窗邊的仕女圖就此揭開。
幾顆枇杷順着樹枝滾落畫中,擾亂幾分心境,最後落在她手中。
已爬到樹梢的女郎随手抛下幾顆還未完全成熟的果實,上面粘了點兒小黑蟲,估計是吃不得。
站在樹下幫忙摘果子的季明珠忙得團團轉,小小一個稚童,既要幫忙瞧着哪顆枇杷果比較大,又要負責拿布接準落下的果子。
兩條小短腿來回倒騰,不一會兒就累得直喘氣。
樹上悠哉悠哉摘果子的白女郎從繁葉中探出腦袋,朗聲問道:“如何,現在數量夠了嗎?”
季明珠數了數懷中的枇杷,搖頭說:“應是還差一些。”
樹上的人應了一聲,又埋進枝桠中找果子,看起來精力充沛的樣子,狀态比前幾日要好上許多。
同樣不知曉女郎近來為何會有如此糟糕情緒,季明珠大緻了解今日摘枇杷是為了向某人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