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正常人遇見這種場景時都會陷入不可避免的沉思,例如:我會不會被殺人滅口;殺人滅口後要把我扔到哪個亂葬崗;誰來給我燒紙錢;人死後還需要繼續交房租嗎;被學生殺死可不可以賠償意外保險金……
思緒已經飄到在地府找工作的難易程度這種事情上,說不準地府考公會更容易些呢,畢竟大家都想投胎做人,能主動留下的鬼魂肯定不多。
那太好了,現在就準備深入基層,在陰間謀求一番事業吧!
眼見學員已經決定躺平等死,實在看不下去的智能AI發出善意提醒。
【Tea:請學員不用擔心人身安全問題,本培訓内不會有任何您剛剛所想的情況發生,絕對會保證您的身心健康,請放心。】
誰知道你是不是騙人的,總是在這方面疑神疑鬼的學員又發出了質疑,明明是個誰說話都相信的性格,卻在面對永不會欺騙的智能AI時開始犟嘴。
【Tea:為什麼要欺騙您呢,這并不存在于我的程序與算法之中。作為智能助手,我的設置定位是幫您解決所有問題,并永遠真誠。】
學員半信半疑地點點頭,然後又忽然意識到什麼,小心翼翼反問一句:“那等你們AI統治地球後,可不可以不要殺我?”
她又接着絮絮叨叨,“如果是讓我一周上三天班,并且早十晚三、七險二金、年終獎豐厚的那種奴役完全沒問題。”
未免有點兒太不要臉了,還有,剛剛那番話是一點兒沒聽進去啊!
【Tea:服務器繁忙,請稍後。】
屢戰屢敗的智能AI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智能性,或許要讓開發程序員再加入一些怼人的數據庫。哦不對,它完全可以自己添加入庫,等到下一次和學員辯論時就可以用上了。
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産生些許bug的AI開始主動在網絡世界搜尋信息,然後仿佛推開了另一個世界。
不過要記得,主動去做一件事,是變成碳基生物的開端。隻希望那一天不要來得太早。
言歸正傳,
首要任務還是先解決眼前令人頭疼的難題。
圍成一圈的小動物們釋放出不怎麼友善的氣息,就連枝頭的鳥兒都眯起豆豆眼,死死盯着白果的一舉一動,若是她有任何不對勁,必定是群起而攻之。
白果下意識把兩手高高擡起,以此證明自己并沒有任何攻擊性。
她眨了眨眼,對于中臣明代的問題發出了反問。
“啊,我嗎?”
幹笑兩聲,繼續道:
“既然中臣同學可以逃課,那我為什麼不行?”
學生逃課倒不稀奇,但這老師逃課的事情還真不多見,偏偏她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中臣明代自是明白夫子在想理由敷衍自己,輕撫着懷中的烏鴉,感受鳥類羽毛特殊的觸感,并沒有接着回答夫子的話題,而是垂眸緩緩問道:“為何世人皆不見其色彩?”
“你是指懷中的烏鴉?”
“……嗯。”
似乎是知道兩人在讨論自己,烏鴉仰起腦袋,洋洋得意地叫喚幾聲。隻是嗓音過于沙啞,聽起來有點兒難聽罷了。
作為天天捧着手機看營銷号的現代人,白果自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人類的視覺系統無法感知到紫外線,并且由于烏鴉羽毛的結構色和黑色素的影響,使之在人類眼中呈現出純粹的黑,而在其它鳥類眼中,烏鴉可能擁有世上最絢爛的色彩。
當然,這種十分科學官方的理由是很難講得出彩。更何況對方可能不是單純想要這樣一個答案,他更想從這個問題上得到一種足以解答自己靈魂的回答。
又到了考驗特級教師編故事的時候。
白果拍拍身上的落葉和灰塵,盤腿坐在樹蔭下,兩人沉默不語,安靜得隻能聽見溪中小魚吐泡泡的咕噜咕噜聲。
小動物們也都識趣地沒說話,好奇地等待着白夫子即将說出的至理名言,這其中自然包括随時準備科普的智能AI。
半晌後,聽得一聲長歎。
她說:“因為你是人,而它是鳥,僅此而已。”
中臣明代微微皺起眉,思索着這句話其中暗含的因果關系。但沒想明白,怎麼聽都隻是句大白話。
一把抱起在身旁啄人的大肥鵝,白果熟練躲過攻擊,繼續解釋自己剛剛的話。
“為何要在意世人對它的看法,它活得逍遙自在,哪管他人說什麼?”
就像是汪曾祺寫的那篇關于栀子花的散文:
「栀子花不被文雅人所取,認為其品格不高,因為它香得太過直接、濃烈,不符合文雅人的審美。栀子花說:“去你大爺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管得着嗎?!”」[1]
喏,就是這樣。
為什麼要把人類自認為的感情強加于其它事物上。
大自然所創造的每一種生物都是極富有美的存在,并不需要去讨好人類的審美,其存在的本身就已是一種奇迹。
“所以烏鴉并不覺得自己沒有被世人所見,它知道自己本身就是獨一無二的,與其讨好人類,不如先痛快地做自己。”
用指尖輕輕揉了揉飛到自己肩膀上的烏鴉,它已經眯起眼睛享受起人類的服務來,比家中那隻鹦鹉要可愛多了。
“換句話說,就算是再奇怪的人,也是一份天賜的禮物,于我而言,中臣同學就是這樣一份自然給予世界的禮物。”
她盡量把語速放慢,一字一句都是珍重,清澈眼中倒映着對方的模樣,讓人覺得這世上再沒有比她更真誠的人。
未曾想到談話會轉折到這樣的話題,也從未曾聽過這樣獨特的論調……中臣明代下意識擡頭直視白夫子的雙眸,那其中未參雜任何同情,僅是一種平等的珍視。
但這目光卻比他人厭惡自己的目光還要刺痛幾分,因為過于陌生和不可思議,讓他一時晃神,隻感受到心髒的轟鳴。
一雙柔和有力的手掌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頂,揮袖間還可聞見陽光與草葉的氣味。
聽見白夫子略帶惋惜的歉意的聲音,
她說:“很抱歉,我沒有早點兒看見中臣同學身上的色彩。”
……不,為什麼要道歉呢,這分明不是她的錯。而且他身上怎麼會有色彩,如果自己是隻鳥,那也會是隻不讨喜的鳥。
腦門被指尖輕推,将他從自暴自棄的狀态中拽出,白夫子從地上站起,正佯裝生氣地看着他,反問道:
“你究竟想要讨誰的喜歡呢?”
竟然不小心把心中所想的話說出來了嗎……中臣明代緊緊抿着唇,他下意識想要說點兒什麼,又一時間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
隻得用上以往慣用的伎倆,逃避。
見狀,白夫子歎氣搖頭,想必是對他徹底失望了。
也對,像他這樣的人本就不值得同情,本就是泥潭之中的爛泥,腐臭不堪。
想到這裡,中臣明代将頭埋得更低,渾身陰沉抑郁的氣息簡直要溢出來,像是隻散發着黑氣的悲傷菇。
跟那次下雨天見面的場景簡直一模一樣。
【系統:請學員正确開導學生,如果本次心結未開解成功,學生[中臣明代]心理健康線将會暫時關閉,後期問題會愈發嚴重。】
真是棘手啊。
說實話,放在現實世界裡,她絕不會主動接近像[中臣明代]這種性格的人。交朋友總要結交些有生命力的,若是和這種喪氣滿滿的人成為好友,那同樣也會汲取自身能量,變得很累很有負擔。
人總是向往好的東西,這就是現實。
但現在不同,白果不能以朋友的角度來看待事情,她是教師,是指引學生的存在。若是連她都放棄對方,那還會有誰會願意幫他。
而且……拯救學生的命運,讓他對未來充滿陽光和希望,聽起來就是很美好的存在。
俯身撚起中臣明代肩頭的一片枯黃花瓣,白果若有所思地問道:“如果真要讨誰的喜歡,不如就來讨夫子我的喜歡,如何?”
将手中的花瓣吹向遠方,她想起對方剛剛埋葬殘花的舉動,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麼會哭得如此傷心。
他在愧疚嗎?愧疚自己沒有被花所喜歡。
後來小動物的舉動又向他表達了“喜愛”,還有一種“自己是被需要”的錯覺。可自己的出現又打破了這種錯覺,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
白果在心中閃過數個念頭,她從小就對人類心理學十分感興趣。中臣明代真是個有意思的學生,完全可以從他身上找到許多經典心理學原理的投射。
但現在不是想這種東西的時候。
她還在等着回答。
見對方遲遲不說話,白果又解釋幾句。
“想要讨夫子的喜歡是件很簡單的事情,現在隻需要點頭說是,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