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辰吃得很香,不知道是因為味道真的好,還是因為菜是父子倆一起做的緣故。
陳肅吃得也多。他難得喝了點酒,臉色帶了點紅潤。
“晚上沙子也吐得差不多了,就做個蔥燒蛏子、蒜蓉花甲,還有紅燒鲈魚,啊,今天買的那條鲈魚真的新鮮,你以後買魚啊,記得要買魚眼睛很亮的那種,魚鰓也要鮮紅,這種就是剛捕撈上來的。”
他們這頓午飯吃得很晚,收拾碗筷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多了。父子兩人一起把碗筷收進洗碗機,陳辰撒嬌似地抱怨自己吃太撐了,陳肅聞弦歌而知雅意,從善如流:“那咱們待會出去走走,你是想去步行街,還是山海步道?”
陳辰一下子沒敢搭話:有點太幸福了,幸福得像是不真實的夢。
他低頭洗手,細膩豐富的泡沫順着水流走,霧氣在眼前氤氲,模糊了視線。他害怕擡起頭的那一瞬,世界就會像肥皂泡一樣破碎。于是他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努力控制語調的平穩。
陳肅沒察覺他的遲疑,自顧自規劃着接下來的行程:“那就去山海步道吧,人少一點,你以前小時候不是老嚷着說要在山上野餐嗎?”
陳辰點點頭,輕聲道:“好啊。”
山海步道就在城南沿岸,一路盤旋而上,半路能聽見風穿樹林的聲音。走到半山腰的觀景台,陽光從山的那一頭灑過來,會把海面鋪成一張金箔紙。
幸福的日常不就是這樣嗎?
兒子最近的氣色和狀态比之前好了很多,陳肅想。他上回做出那種事,估計還是學習壓力太大的原因。現在的孩子是不太容易,陳辰是個聰明孩子,但也會鑽牛角尖。他當時真的吓壞了。
一直以來,他對孩子的學習成績都沒什麼要求,這一年多來,他更不敢多提成績這回事。
“行,你收拾收拾,我去沖個澡換個衣服,渾身都是油煙味。”陳肅揉揉自己兒子的腦袋,笑了笑。
角落裡,那個從未被啟用過的老式手機突然亮了屏。
一條短信赫然浮現:“照顧好他,别來找我。”
陳肅剛從浴室出來,擦着頭發,揚聲叫道:“兒子,好了嗎?”
他餘光掃過置物架,那個一直擺在那裡的手機被激活了。
這個手機号隻留給了一個人。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驚慌失措。不過八個字,他盯着屏幕,指節微微泛白。千鈞一發,他迅速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顧梓聿的電話,那頭響了兩聲就被接起。
“陳叔叔?您好!找我有什麼事嗎?”
“梓聿,你爸爸聯系你了嗎?”
“……嗯,”顧梓聿的聲音很輕,像是在猶豫,“本來他今晚要來滬城的,但我剛才收到他的信息,他說這陣子生意上出了一點事,最近可能沒辦法來看我了,叫我自己照顧好自己。”
顧仲景有機會給顧梓聿發這條短信,那看來當時并不是生死攸關的時刻。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必須要搞清楚。
陳肅咬了咬牙。他不能把真相告訴顧梓聿。他低聲圓謊:“是,你爸爸也跟我說了,是有點麻煩,不過沒什麼大事,隻是需要他親自過去處理。你放心,陳叔叔也會幫忙的,你最近安心備考,把你在滬城的住址給叔叔發一下,叔叔明天正好要過去出個差,到時候去看看你。”
挂斷電話,他久久沒動,盯着那句短信,如臨大敵。
客廳裡,陳辰靠着走廊的牆站着,安靜得像一道影子。
他早在聽到“梓聿”那個名字時就停住了腳步。他認得父親那種聲音裡壓抑的焦慮,是隻有被顧梓聿牽動才會出現的焦慮。
陳肅走出房門,兒子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在口袋裡。
男孩換了件帥氣的衛衣,頭發也像是抓過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兒子,公司有點事,我得臨時出個差。”陳肅試圖輕描淡寫。
“嗯,”陳辰點頭,聲音輕得像霧,“爸,你可以直說的,不是公司,是顧梓聿對吧,他怎麼了?”
陳肅沒有回答。空氣在此刻變得沉重。
陳辰看着他,嘴角輕輕勾了一下,帶着一絲淡淡的挫敗和幾分說不清的涼意:“為什麼不直說?”
五髒六腑被冰水澆透了。
又是他。
還是他。
為什麼不直說?為什麼要騙我?顧梓聿他不是有爸爸嗎?為什麼要和我搶?!
陳肅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解釋。他忽然發現,自己向來坦蕩自若,唯獨在陳辰面前,在涉及顧梓聿的事上,始終有種莫名的心虛。
“沒事的,爸,”陳辰垂下眼睫,眼神冷靜,卻像剛被潮水浸過,濕了一層,“你去吧,好好照顧他。”
陳辰朝他笑了一下,很小、很輕,不帶溫度:“你放心,我乖乖在家待着,然後按時吃晚飯,不做傻事。”
他說得平靜而體貼,體貼得讓人心疼。
他是更重要的人,你必須要去照顧,是嗎?
今天的時光,就當是我偷來的吧。
陳肅終于動了。他心裡确實着急,他猶豫着伸手想摸摸陳辰的頭,手擡到半空卻又頓住,最後,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他走了。
門關上的聲音不重,在陳辰耳朵裡,像是一道風,将剛才那個有陽光、有飯香的夢,一下吹散了。
時間過了很久,他才低聲對自己說了一句:
“其實我一點也不好。”
今天是他們近幾年第一次一起買菜,第一次一起準備一頓飯。他以為,今天或許會不同。
可終究,他還是走了。
還是為了顧梓聿。
他像一個終于意識到自己從未被放進題目選項中的人,連憤怒都顯得多餘。
陳肅開車很快,車内的導航語音響起幾次,他都沒聽進去。雙手緊握着方向盤,目光筆直,神情卻比往常更加嚴峻。
“照顧好他,别來找我。”
這是最危急的消息,意味着顧仲景此時自顧不暇,才會把顧梓聿托付給他。語氣冷靜,但他能讀出孤注一擲的絕望。
事情怎麼會突然走到這個地步?
這像一記沉雷擊在他心頭。
他第一反應不是猶豫,而是行動。
他知道自己必須去。
顧梓聿是顧仲景唯一放不下的,而他是唯一能被放心托付的自己人。
當時沒有多想,但出發之後,才是遲來的扪心自問:我……是不是太急了,忽略了兒子?
但他馬上又給自己找理由:“隻是情緒低落,陳辰很懂事,他不會怪我的,目前的确是梓聿這邊更緊急些。”
兒子沒有吵鬧,沒有阻攔。
可是剛才他的眼神……
那一瞬間,陳肅握着方向盤的手收緊了一點:兒子自殘的舊傷雖已結痂,但他的情緒病,醫生說了,還是要家裡人多陪着。
可我一個人……怎麼顧得過來兩頭?
陳肅閉了閉眼,太陽穴隐隐作痛:他不能抛下任何一個,他必須撐住這兩頭。
哪怕代價是撕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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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辰晚上沒吃飯,蛏子和花甲吐了一整天的沙,剛殺好的鲈魚還很有彈性,他卻沒再去碰。
深夜,他打開冰箱,把所有菜都倒了。
廚房的燈熄滅,冰箱門關上,世界又回到了原來的模樣——安靜、空曠,沒有熱氣,沒有聲音。
他重新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闆發呆。
他并沒有哭。眼睛幹澀得發疼。不是哭不出來,而是太久了,早就哭完了。
他突然開始喘不過氣——極度的失重感,像站在一座吊橋上,看見繩索一根根地斷裂,墜落是注定的結局。
他用力抱住自己,蜷縮成一團:他的情緒太鋒利,鋒利到無法以眼淚釋放,隻能刺傷自己。
他想起他們并肩站在水池前,他差點就說出口,“爸,我們以後每周都一起做飯吧。”
但他沒說。他始終沒說。他知道,隻要一出事,父親就會毫不猶豫奔向另一個孩子。
顧梓聿。
他用被子蒙住頭,胸腔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慢慢擰緊。
然後,他輕輕地咬住自己的手,牙齒磨着,沉默地對自己施暴。
我呢?
我也有病啊。我手上的傷疤,不是我病的證明嗎?我是“好多了”,可“好多了”的我,就活該被留在原地嗎?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生活、一個人面對自己的碎片?
爸,我究竟是你的兒子,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