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宴會廳裡，台下的學生們雖然經曆了幾天的高強度會程，統統面帶疲倦，但黑眼圈還是掩藏不了他們眼中潛藏的興奮——大家都在期待，組委會的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信息靈通人士也毫無頭緒，最重要的大獎會花落誰家仍舊是個謎。

“…作為模聯大會的發源地，今年是 HMUN 的第70屆峰會，不論是議題的豐富度和深度，還是代表的專業準備與現場表現，今年的峰會都再次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我們的目的，始終是鼓勵年輕學生走出校園，關注、分析、讨論世界上正在發生的重大事件，引導他們進行獨立的思考，鼓勵他們去挑戰貧窮與不公、去維護自由平等的權利，最終承擔起作為世界公民的社會責任…”

“…在這個會場，還有一群隻默默付出、不求回報的人，那就是我們最最可愛的志願者！”

仍舊是洛朗·亨利，作為大會主席的他，這次也順理成章地代表大會組委會在閉幕式上發言。此時掌聲雷動，幾位志願者作為代表依次上台接受大家的緻意。

“…他們的服務可謂是無微不至，各位的登記手續，會間的茶歇，酒會、地球村、以及昨晚的慈善晚會，都是在他們的傾力付出下完成的。各位代表埋頭于會議之時，是他們為我們提供了盡可能舒适的環境，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感謝他們做出的貢獻！”

在一陣陣掌聲中，顧梓聿壓低身子快步找到自己的座位，向左手邊的杜若欽點了點頭，随即坐下加入鼓掌大軍。一直被杜若欽連環奪命 call 的他，直到等到李知恩的親友來到酒店、親眼看着她情緒穩定、安全離開之後，才姗姗來遲的。

他的指節上還有未愈的可怖傷痕，被他刻意隐藏着，沒人發現。

與開幕晚會一樣，他這次仍然坐在杜若欽旁邊，恍惚之間，一切都似曾相識，隻不過這一次，他身邊沒有李知恩，那個文靜外表下活潑可愛的南韓姑娘了。

“…各個會場都湧現了非常優秀的代表們…我相信，他們現在願意為了草案每票必争，以後也必将用投票權來參政議政；現在對撥款的預算锱铢必究，以後也不會渾渾噩噩地隻履行交稅的責任、而不去詢問稅收的去處；現在為了難民的生存權利積極辯論，以後更會主動地投入到救助弱勢群體的公益活動中…”

在熱烈的掌聲中，洛朗切換了背景屏幕，一個眼鏡男生的照片出現在大屏幕上，現場一片歡呼——

“…在 UNDP 開發計劃署的會場，我們讨論的議題是糧食安全，來自巴朗的代表給出的那一篇雄辯到現在仍然擲地有聲：當他憤慨地疾呼出自己國家的實際需求、為發展中國家聯盟的利益奔走呼告時，我們都相信，将來我們也可以看到他繼續投入到類似的社會議題中。”

音樂響起，會場進入到參賽代表最期待的環節——洛朗用一種上揚的聲音介紹道：“讓我們歡迎 UNDP會場的傑出代表獲得者，來自索倫康拉德中學代表團的拉裡·霍恩！”

“來了。”杜若欽低聲說。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顧梓聿本來已經走神了，又被幾乎要掀翻屋頂的掌聲和歡呼聲拉了回來。他看着拉裡三步并作兩步跳上台，十分激動地和洛朗握手，這才意識到，原來現在已經進入到頒發獎項的環節了。

“這次的獎項總數是由組委會決定的，大概是出席代表數的10%，其中大獎數量占1/3。”杜若欽低聲為他解答。

“什麼算大獎？”顧梓聿确實之前沒太研究過這些獎項的差别，下意識地靠近學姐問道。

“BD（最佳代表），OD（傑出代表），HM（榮譽提名），這三個獎算大獎。有時候BD可能空懸，這要看主席團的意見，主要取決于整場會議的總體質量和優秀代表的數量。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獎，比如最佳立場文件、最佳文件寫作，等等諸如此類。這些小獎之前各個委員會已經内部自行頒發了，你當時應該也在場。”

“其實真正重要的還是BD，OD次之，其他獎，包括HM，也就算是個安慰獎，差不多等于 ‘多謝惠顧’吧。”

杜若欽看了他一眼，顧梓聿一臉平靜地聽着，還點了點頭。她有點好奇，問道：“你就不緊張？不好奇你們會場待會兒是誰會拿大獎？”

顧梓聿笑了笑：“緊張啊，我的心都跳得快了點。”

怎麼能不緊張？他知道，杜若欽把很大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他畢竟也花了很多時間精力做準備，會議間他也确實盡力去發揮到最好了。但可惜，他最後并沒有促成通過決議案，這是他最大的扣分項。

事在人為，卻也不在人為，他做好了他所能做的，結果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委員會的獎項早就已經公布了：最佳文件寫作的獎項順理成章地頒給了林亦凡，他不僅是這次會議決議的主要起草人，立場文件也寫得特别好，而為了平衡，最佳立場文件的獎項頒給了一個來自卡斯塔的女生，她在整場會議中沒有什麼太出色的發揮，但文件寫得确實不錯。

最佳演講發給了康拉德的迪亞，在草案1.2被圍攻的時候，是他一直沖在前頭替埃爾斯圓場，這屁股擦的也是夠累的，拿到這獎項也是名正言順。

最佳角色扮演則是頒給了華納的國家代表——他真是下了血本了，出席會議的時候穿的是華納的傳統服裝，甚至還自費印刷了帶有華納特色的書簽和一些小禮物做伴手禮。

還有一些其他零零碎碎獎項，比如最佳台風之類的，但這些顧梓聿都沒太去注意。有點出乎他意料的是，埃爾斯沒有得到任何獎項，這倒令顧梓聿挺開心的。雖然他對李知恩故意猥亵未遂的惡劣行為沒法公開、得到懲治，但這次他的空手而歸也算是一個懲罰吧。

每一個名字被念出時，伴随着掌聲與閃光燈，整個宴會廳仿佛在一寸寸升溫，空氣中都凝結着期待與緊張。有的百人大會場頒了一個OD加兩個HM，有的隻有二三十人的小委員會隻頒了一個OD。盡管每個會場獲獎的人數不多，但36個委員會一個個念下來，台上依舊站得滿滿當當，頒獎也花了點時間。

洛朗的控場能力一如既往地穩健，語調抑揚頓挫，穿插着幽默而不過火的即興評論，整場節奏流暢得仿佛一部精心剪輯的影片。所有代表都在緊盯台上，卻鮮有喧嘩躁動——他們知道，真正重要的還在後頭。

終于，背景屏幕一轉，燈光收束，洛朗清了清嗓子，開始宣布全場最受矚目的大獎——最佳代表的歸屬。

“……在危機委員會中，我們迎來了伊利亞化學武器爆炸危機。突發事件是對代表們大局觀與協調力的真正考驗。在最初的混亂中，各國代表一度陷入相互攻讦的泥淖，眼看局勢愈發脫軌，是華納的代表站出來打破僵局——”

洛朗語氣一轉，激動人心的音樂激昂而起，

“她率先提出了以救援為先、清理污染為輔的雙線行動方案，将會議進程扳回正軌，令我們看到了真正的領導者風範。請歡迎來自弗蘭希斯公國，伽比歐中學代表團的佳蜜兒·溫格蘿絲！”

掌聲雷動，一個身材高挑、長相驚豔的女孩從觀衆席中站起，她身邊的朋友歡呼着，沖上來親吻她的臉頰，佳蜜兒則把西裝外套一脫，解開了襯衣上頭兩粒扣子，再把挽好的頭發一拆，卷曲的長發傾瀉而下，整個人從正式得有點死闆的風格瞬間轉換成性感帶攻擊性的美，她蹬着高跟鞋上台的時候，宛如名模走天台一樣，氣場大盛。

“這姑娘真的挺美，”杜若欽點評道，眼睛裡帶着毫不掩飾的贊美，“而且我當時去他們會場旁聽過，這姑娘索倫語講得那叫一個好，根本不像弗蘭希斯那邊的人。”

“哦。”顧梓聿點點頭，以示聽見了，但杜若欽還沒完，她還在那裡喃喃自語：“那雙腿也太絕了，又長又直…”

嗯？嗯嗯？

顧梓聿裝作沒聽見，但心裡有點奇怪的感覺，學姐對美女的敏銳和毫不掩飾的關注，與她一貫冷靜的形象大相徑庭。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想起生活中這位學姐的一些言行舉止：學姐平日裡是有蠻多男生追的，但她似乎都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不接受也不拒絕。是學姐眼光高，或者心思不在這方面？

就在他陷入這場突如其來的思考時，洛朗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則是穩重而肅穆的語調：

“接下來的這位最佳代表，是我們唯一一個在單代表制委員會中脫穎而出的最佳代表。他提交的提案不僅體現了深刻的政策思維，更重要的是，它打動了人心。”

“主席團的原話是：’他的提案不隻關乎利益博弈，更能讓各方發自内心地感受到其真正的魅力，是個響應世界需要的好決議。’”

顧梓聿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半拍。

“…這位代表選擇的議題并不是最後讨論的議題，但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夠有所思辨、引領會議方向。在會議中，他以非母語高強度、高質量地應對所有挑戰，回應問題時保持邏輯嚴密又不失情感溫度，并以一種溫和中不失強硬的國家立場，為自己的國家和利益集團争取利益。主席團一緻認定，他是會場内表現最全面、最令人尊敬的一位代表。”

顧梓聿在聽到“單代表制”、“非母語”等關鍵詞時，就下意識地坐直了，暗暗攥緊了手，手上的傷口發疼，但他根本顧不上。他又期待又恐懼，心砰砰直跳，耳朵裡仿佛都有回音。

直到洛朗舉起手，說道：

“現在，請歡迎——來自華納帝國，鹿城八中代表團的——梓聿，顧！”

掌聲如山呼海嘯般爆發開來。

顧梓聿一直提着的那顆心終于安安穩穩地落回原來的位置。他轉頭看向身邊的杜若欽，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學姐已經激動地兩頰潮紅，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杜若欽雖然一貫性格都是冷靜克制的，可她還是忍不住起身給了學弟一個緊緊的擁抱：“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

顧梓聿顯然被這意外之喜砸暈了腦袋，他花了十幾秒鐘才識别出上台的路，邁開步子時也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說實話，他真沒對自己抱這麼大的期望。原本在上一輪OD和HM頒獎沒聽到自己名字時，他已經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了。

然而，主席團的評語熨帖了他之前的失落，那句“不隻關乎利益博弈，更能讓各方發自内心地感受到其真正魅力的決議才是好決議”将他整場會議的苦心孤詣娓娓道來，幾乎要讓他落下淚來——

願意加入模聯這場大型TRPG的人，最初心中都有一個理想的清明世界。這樣年少輕狂卻又理直氣壯的願望，放入模聯這個小型世界裡，有時會變質成對獎項的追逐或博眼球的個人秀。年輕人出發的初心隻不過是想讓這片土地變得更好一點，走着走着卻漸漸迷失了方向，開始為自己的錦繡前程鑽營圖謀。

顧梓聿很慶幸，在這個看似理性計算與權力博弈主導的舞台上，仍然有人看見了他的初心。理想主義往往被嘲為幼稚，但今天，有人告訴他，這份幼稚值得贊賞，值得堅持。

在自己剛踏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就能夠得到主席團那四位前輩的認可，他們能看破那些争鬥，把獎頒給“并沒有成功”的自己，這樣鄭重的認可遠比獎項更令他感動。

理想的交遞，不過四個字：薪火相傳。

等到顧梓聿上台的時候，洛朗很少見地主動伸出手來，顧梓聿連忙握了上去，對方禮貌地擁抱了他，遠離麥克風悄悄地說：“祝賀你，顧！還有，昨晚你拉的Bruch，非常動人，是我聽過最好的現場之一！”

顧梓聿由衷地道了聲謝。他看着眼前這個一頭棕色小卷毛的男生，對方的笑容看起來如此真摯，顧梓聿抑制不住地喉頭有點發堵——這樣暌違已久的獲獎台，這樣不帶任何偏見的肯定，是隔了這一年多來，他再一次得到的認可。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

即使這世間還有很多黑暗的地方，即使我們可能用盡一生都在無助奔走、悲聲疾呼，但終有一天，光明會降落在曾被黑暗籠罩的每個角落，光芒會驅散陰霾、清流會驅逐污濁，夫豈不懷，高山仰止，願言敏德，啜菽飲水。

獎杯和證書已經穩穩拿在手裡，但顧梓聿在走下台時仍覺得有些恍惚——直到他回到座位上坐下時，才注意到杜若欽一直在看手機。

“我剛給你拍了幾張照片，待會兒發你。”

好啊。顧梓聿拿出了手機，耳朵卻慢半拍地才識别到“待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