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聿白徑自推門離開,沒再回頭。
關于截貨對方無需道歉,關于硫磺自己也無需道謝。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便好。他尊重對方的處理方式,不會選擇将其曝于光下,更不會以此為籌碼去要挾對方什麼。
但莊聿白也清楚,今後他與駱家,與效忠駱家的九哥兒,将不可能同席而坐。
良久,九哥兒緩緩轉身,擡手推開了窗。
像是永遠活在暗處的一個幽靈,萬般華麗卻又畏光懼亮。可明知如此,他還是選擇将手伸了出去。
陽光嘩一聲灌進來,擲地有聲。喉嚨哽住的瞬間,九哥兒的瞳孔也跟着猛然一縮。
府城的街道永遠熙攘喧鬧,那個帷帽遮蓋之人在擠擠挨挨的人流中繞了兩條街,在相對僻靜的拐角上了一輛馬車。
九哥兒剛想收回視線,卻見車簾掀起,同樣帷帽下,一雙眼睛遠遠望過來。隻一眼,九哥兒的心卻像被緊緊攥了一把。
一陣悸痛。
他知道那雙眼睛屬于誰,哪怕隔着十幾年的光陰,哪怕隔着昨是今非。
駱家絕不可以知道他的存在,若駱睦知道自己還有血親在時,以他對駱家的了解,為了更好操控自己,什麼窮兇極惡的瘋狂行徑對方都做得出來。
馬車在樓上人的視線範圍内漸漸消失。
隻要對方安好地活在陽光之下,自己永遠在暗處看着他護着他又何妨?隻要對方能有一個正常安穩的人生,自己永遠站在他的對立面,永遠做一隻陰溝裡的臭蟲又何妨?
九哥兒接了些陽光在手上,明亮,微燙,心中卻暢快不少。如春風乍來,吹散心頭沉積多年的霧霭,須臾竟又浮上些久違的暖意。
九哥兒先行關了窗。門外有人來了。
“九公子,外面茶場已妥當。”小厮來催九哥兒登台獻茶。
悅來茶坊的茶舞是每日必備行程,名為答客,實際也是茶坊各路消息互通有無的時機。
台上披帛曼舞、瓶盞流注,台下喝彩不斷,見光不見光的消息,随着各色香囊、珠串、玉佩等彩頭一起擲向茶台。
九哥兒眼波流轉朝台下緻意,一眼瞥見人群中的上次那位冷面公子。截貨當日此人也來過坊中,且一個人靜靜坐了足足兩個時辰,隻是當時九哥兒尚不知此人就是駱睦口中的公子乙。
作為駱家消息網絡的核心成員,九哥兒自是聽說過公子乙,隻是此人鮮少離京,更鮮少在如此熱鬧的場合露面。
公子乙隻效忠一人,他到府城來自是奉了上頭主子之命,有緊要之事來找駱家家主。自己一個下九流的小茶伎自然入不了公子乙的眼。
可第六感告訴九哥兒。公子乙來茶坊的目的,卻是自己。
九哥兒逐一執瓶端盞向茶客們敬茶。不論廳堂還是雅間,台下坐的大都是熟客,九哥兒邊奉茶邊熱略地同人一一寒暄招呼。
偶有玩得開的主,嘴上也會帶些七七八八的話語,不過也隻敢趁着九哥兒心情好時玩笑兩句,若說論真格的,他們并不是沒想過,也并不是不願意,隻因他是九哥兒,駱家二少駱耀祖惦記這許多年不也沒到手麼。
九哥兒,對他們而言,隻有看的份兒。這是府城所有公子哥兒約定俗成的規矩。
不過今日九哥兒眉梢似有喜意,剛喝了九哥兒奉的茶之人,像喝了假酒一般,乜斜着眼笑得滿臉春光:“九哥兒的腰肢越發有勁兒了。我新得了幾斛暹羅國運來的珍珠,明日都帶來與你縫在這腰身的綢帶上,可好?”
“張公子客氣了。”九哥兒見對方欲伸未伸的手,向後退了半步,臉上笑容未變,“我可聽說了,和這幾斛珍珠一起進張府的,還是有兩房小夫人。若珍珠都給了我,她們豈不傷心,小心回家跟你哭鬧!”
聲色犬馬,向來最能迷人心性。心神蕩漾之際,凡事皆好促成。利益交換的最佳場所,在酒桌,也在床榻。
駱家深谙此道,深通此道。雖是茶坊,到了夜場,出錢多的主兒也是可以選一二茶伎近身伺候的。至于多近身,一則看錢多寡,二則也看來客的家世背景。
更甚者,帶回府中慢慢享用也是可以,隻是第二日清早需完好無缺送回茶坊。不過“完好無缺”這條規矩,并不是憑空捏造,就是因為此前有不知輕重的主兒,一時玩開了開大了,手上沒個輕重,外出過夜的茶伎傷殘情況并不少見。
雖說隻是駱家牟利的物件工具,但工具壞了,沒了功用,不也是一筆損失麼?駱家不做虧本生意。為追求利益最大化,駱家自是會施恩去照料看顧這些茶伎。
伶伎的嚴苛教習中,風月歡好自是重要一項。茶伎們一開始便知。隻是這一項,九哥兒暫不需要。因為他目前的首要任務是駱家茶坊的當家茶伎,這個身份需要他保持清白潔淨之身。
暫時不需要,不代表永遠不需要。他們隻是精心調教好的商品,與盞中茶、碟中果一般無二,即便再珍貴稀缺,都是需要飨客的。
至于客是誰,如何飨,何時飨,商品從來沒有選擇餘地,更沒有說不的權力。
難道今日就到了需要進獻自己的時刻?
九哥兒的心猛地揪起來,後背一陣陣發冷,似有萬千冰泉淌過周身,讓他忍不住心中顫了幾顫。
不過細想,似乎又覺哪裡不對。
若今日需要自己陪公子乙,家主不會不來知會他。九哥兒又快速掃了眼人群,确定今日放在并無家主之人。也就是說,公子乙今日之行,與家主無關。
雖然公子乙代表上頭主子,駱睦見了他都需恭敬禮讓,但畢竟駱家還有可用價值,公子乙不會做出格之事。且看此人做風,一副君子做派,沉穩矜持,靜默得像一尊佛雕的影子,若不是九哥兒一開始便留意到他,猛一看還以為他所在的雅間無人呢。
九哥兒稍稍放了心。他垂下眼眸,萬衆矚目下快速整理好情緒,複又笑容飽滿地斟了一盞茶奉與近旁茶客。
雅間朝茶場一面有窗,茶舞表演時推窗看舞。表演結束,關了門窗,便成了喧鬧茶坊中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