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暗下來,薛啟原讓人在花廳外間燃了一隻羊角燈。
不時,小厮擡進來一個大炭盆,薛啟原看了近侍一眼,近侍會意忙讓人原封退了出去。
花廳與蘇晗此時所在的議事廳,分列西院東西兩個廂房,平時也承載藏書齋的功能。蘇晗喜好書籍字畫等,有不少名家珍藏,多置于此花廳的裡間。
趁外面掌事來回話的空檔,近侍從東院拿了一隻手爐回來:“大公子,這花廳比不得暖閣,尤其夜裡冷得緊,不放炭盆如何受得住。或者就在外間給您放一個?”
薛啟原接了手爐。這手爐套子還是剛成親那會兒,蘇晗親手給他做的。一用幾年,顔色褪淡了不說,有幾處還磨出了毛邊。當家家主的自然不缺人做手爐套子,而且材質更好、樣式更新。但薛啟原的脾氣和他的下颌線一樣堅毅,隻用手上這個。
“這花廳字畫名貴,熏不得炭氣。”薛啟原看了近侍一眼,那近侍便不敢多言。薛家内宅不成文的規定,凡事以少夫人需求為上,哪怕是束之高閣的字畫,優先級也在家主一時冷暖之前。
這不公平。
年輕氣盛的小厮,覺得大公子這般,太過委屈。稍微有點年紀、已成了家的仆役則笑着搖頭:“你懂什麼,這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一時到了晚間,墨兒将熏籠上熏過的被褥親自鋪好,又在床上放了兩個湯婆子,來燈下為她家姑娘卸钗梳發。
“上夜的都巡視過了?”蘇晗将摘下的珍珠耳環拿在手上,視線不時往窗外偏一下。
墨兒将一支累絲攢珠钗收進妝奁匣子:“各處都巡過了。他們知道的,天幹物燥加上這會兒又有些起風,夜間用明火的地方,都格外小心查看。這會子院門也關了。”
“起風了?”蘇晗借機走到窗前。
“今天比昨兒還冷些。”墨兒自然知道她家姑娘所指,心中歎了半口氣,“人就在小花廳。熄了燈,想必是睡下了。”
“都誰跟着?”隔着窗戶朝花廳看去的目光忙收回來,像被燙了一下。
“沒人跟着。聽說有近侍要留下還被罵了,說這是少夫人的院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蘇晗攏了攏披在身上的衣衫,若無其事坐在床邊愣了一會兒:“知道了,你也去睡吧。”
東西兩院,今晚格外安靜,靜到窗外桂樹在風中瑟縮抖動之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蘇晗在枕上翻了個身。一夜輾轉。
第二天一早,蘇晗剛起來,就有一群内宅婆子在外面等着回話。墨兒撿着急要緊的,幫着報進來。
早飯擺在議事廳外間。粳米粥和幾樣精緻小菜,還有早起去南市買回的一小碟栗子糕。
“這栗子糕二公子喜歡,給他留好。”
墨兒應着,又說:“聽晨起進去灑掃的婆子說,花廳冷得像冰窖,隻有一床暖閣裡用的薄被子。”
蘇晗将拿起的湯匙又放下:“怎麼會?花廳不算大,哪怕隻用一個炭盆,也不至于冷成這般。”
“沒用炭盆。說裡面都是姑娘珍藏的字畫,過了炭氣不好。不過連個湯婆子也沒有,平時跟着的小厮也太大意了些。”
蘇晗胃口不太好,隻吃了小半碗粥。
這是小廚房的掌事親自拎了個小食盒進來,先笑着請了安,又開了食盒蓋子:“現做的雪梨枇杷飲,淋了些蜂蜜,沒敢弄太甜。”
墨兒不解:“昨兒并沒交代做這個……”
掌事笑說:“大公子早起親自來吩咐的,說夜裡聽見少夫人咳嗽了一聲,特意叮囑小的們做的。又強調初春天氣幹,這雪梨枇杷生津潤肺正适宜。味道也好。因為枇杷膏是藥鋪掌櫃現送來的,耽誤了一點點時間。”
蘇晗沒表态。那送湯來的掌事一時不知該如何。
墨兒上前接過來,讓人去了,自己親自端到蘇晗面前:“姑娘,花廳是冷了些。若真凍壞了人,不好跟老太太交代。或者我着人放兩個炭盆進去?”
“苦肉計罷了。随他吧。”
蘇晗面上淡淡的。那盞雪梨枇杷飲,見了底。
院子裡冷不丁多個人,蘇晗有些不習慣,視線時不時向窗外偏一偏。
好在早起人就不在,說是去鋪子裡了,但沒說何時回來。
午後回話的人多,蘇晗暫時忘了這份不習慣。等她想起這個人,天已經擦黑。
掌燈時分,小花廳黑洞洞,仍是空的。一天有事無事也要來西院八百趟的薛啟辰,今天也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上夜的都巡視過了?”蘇晗坐在梳妝鏡前,心不在焉地摘耳環。
“都巡過了。”墨兒跟着也往窗外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大公子還沒回來,東院的院門還沒關。我們這邊院門……”
蘇晗站起身慢慢踱步,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若有若無地又往窗外小花廳方向看了兩眼,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讓上夜的再各處細看看,這幾日冷,用火的地方多,走了水就麻煩了。拿兩百錢,給他們打酒吃,這些時日讓他們辛苦些。”
“嗯。”墨兒應着,到外間交代小丫頭們去傳話。
蘇晗也不急着睡,拿了本書在燈前翻着。入眼不入心,一頁書看了一盞茶功夫。
“大公子回來了。”院門處隐隐有動靜傳來,聽方向是去了東院。
蘇晗眉頭微微蹙起,手上書冊嘩啦啦翻了兩頁。甚是無趣。索性扔在桌上。一股沒來由的情緒,讓她莫名開始煩悶。
“姑娘睡吧。這書,咱明日閑了時再看。”墨兒複又進來裡間,将床帏放下一半。
“大公子。” 窗外院子裡忽然傳來丫頭婆子問好聲。
接着小花廳裡的燈也亮起來。
紅色燭花映在蘇晗眸底,閃了兩下。她忽地将書拿起,眼睛掃了幾個字,似又覺不妥,便将書放下,起身走到床邊。
“天不早了,你也去睡吧。”燭光映得蘇晗的眸子亮亮的。
墨兒幫她家姑娘調整了下湯婆子的位置,又将床帏理好,吹了燈出來。
“墨兒姐姐,墨兒姐姐!”一個小丫頭神情慌張地拉住墨兒的胳膊,極力壓低聲音,“不好了,剛關院門的時候,東院小厮送進來一個哥兒……”
“小聲些,姑娘剛睡下。”墨兒往裡間看了眼,将小丫頭拉遠了些說話,“什麼叫送進來一個哥兒?什麼哥兒?送去哪了?”
小丫頭往花廳方向指了指:“這個時間,能有什麼哥兒,隻能是那種哥兒了……”
“少胡說!一定是天黑你看錯了眼。”
“關門的王媽媽也看見了,不信姐姐去問王媽媽。身量不算矮,但用鬥篷遮得嚴嚴的。”小丫頭将墨兒拉至廊下,“姐姐你聽。”
小花廳燈影晃動,窗上映着兩個身影,正面對面聊些什麼,不時有笑聲傳來。
墨兒氣得渾身發抖,心中大罵:“好你的薛啟原,衆人都道你是個正人君子,夜半往家中招妓這種沒臉的事也做得出來?在我們姑娘眼皮底下,就敢如此猖狂,平時背着我們姑娘不知又做了多少偷雞摸狗的事。”
我們姑娘背井離鄉下嫁給他,這些年裡裡外外幫他們薛家操持,他就這般對我們姑娘!良心喂了狗了!
墨兒氣得心肺都要爆炸,一刻等不得,趁她家姑娘還沒發現,她現在就去花廳捅了這個負心漢。誰敢欺辱她家姑娘,她就跟誰拼命。
墨兒轉身回屋,急匆匆去取自己那把短劍,一擡頭卻見她家姑娘披着罩衫站在屏風前,眼睛黝黑深邃,深到似乎能吞噬一切憤怒和愛恨。
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墨兒方才兇狠氣勢一下散盡,擔憂地攙住她家姑娘,萬分勉強地擠出些笑,“姑娘……姑娘你怎麼起來了?院門剛關了,我正讓小雁她們也去休息。”
蘇晗沒看她們,徑直掀起門簾,走到廊下。花廳明瓦窗上那麼大、靠得又那麼近兩個身影……不時淺笑耳語幾句。
墨兒不知道花廳的燈幾時熄的。她也不知道她家姑娘側身朝裡躺着,是否入睡。但她在她家姑娘床邊,寸步不離守了一夜。
蘇晗比往常起得遲了些,神色倦倦的,看上去非常疲憊。
薛啟原今日沒有出門。
花廳外已站了好幾個掌事,有等着向大公子回話的,也有等少夫人的,見蘇晗出來,紛紛恭敬請安行禮。
蘇晗端坐在她熟悉的議事廳榻上,下巴微微上揚。和離也好,被休也罷,那是她與薛啟原之間的私事。鋪子裡的事情安排下去再說:“讓掌事的,進來吧。”
蘇晗遊刃有餘地處理着鋪子、莊子及内宅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有條不紊,寬嚴有序。
不知過了多久,聽外面來報,“孟公子和莊公子來了。”
蘇晗不覺起身,剛要出門去迎,卻聽對面花廳之人已迎了出來,從二門開始一路說笑寒暄着将夫夫二人引至花廳上。
蘇晗垂眸思量片刻,把墨兒叫來:“去那屋廳上幫我向孟公子和莊公子告個罪,就說我被事情絆住了,稍後設宴賠罪。再去景樓安排個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