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小各莊,雪霁初晴。
腳程快的薛家小厮先到一步,燃上炭盆,又将議事廳裡外仔細巡視一遍。今日是他們家少夫人第一次來,各方面小心些總沒錯。
管莊人笑着上前搭話:“知道少夫人和二公子要來,提前幾日就着人來打掃了。”
那幾個小厮道:“想來你們也是知道少夫人的,若有偷懶耍滑、藏奸納私的想法,趁早收了。今日還有貴客在,都打起精神,小心服侍着。”
周老漢年輕時就在小各莊做管莊人,算是薛家用慣的老人,一做就是二三十年,向來勤謹本分,沒出過什麼大纰漏。當年薛家也是看着他這一點才将他派到這邊打理田莊。如今祖孫三代都在小各莊紮了根。
“爹,您怎麼心神不甯的?大公子來,甚至當年老東家和東家來時,都沒見您如此。不就是少夫人和兩位哥兒公子麼,他們養尊處優慣了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次來八成就是走走過場。您老是老把式,這莊子上的事,大概齊交代個一二分也就成了。”
“少混說!哪怕派個牽馬小厮來視察,那也是主家的差,我們都應當好生敬着。”
周老漢嚴厲訓斥了兒子幾句。這些天他是聽到些風聲的,知道這回小各莊很可能更名改姓。改朝換代誰不用自己人呢?佃戶們仍可以在此種田耕作。可他作為薛家派來的管莊人,想必是要被趕走的。
唉,那也是沒辦法。周老漢站在議事廳門前台階上向遠處看,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雪大路滑,兩輛馬車白絨絨的雪毯上行進。
厚重的雪縫中露出些蓬勃的深綠之色。
“今冬雪大,等春天開化,冬麥攢了這一冬的能量,就能借着雪水滋養抽枝發條了。”
莊聿白放下車簾,撿了塊薛啟辰遞過來的果子。
“沒想到琥珀兄竟然連種田都會!”能到莊子上來玩,薛啟辰已經高興好幾天,“去歲秋天你将那什麼新型堆肥術的方子送了來,沒一個管莊人敢用。是我兄長下了嚴令并親自督辦,薛家名下所有莊子全部用這新肥,若有減産薛家全部承擔。我是不懂的,但據說用了新肥,佃戶們都誇苗情明顯好過往年。”
莊聿白眼睛漸漸圓了:“我以為大公子會先試種一部分,以觀後效。”
正說着,車停了。
蘇晗已下車上馬,一襲大紅猩猩氈鬥篷雪地中分外亮眼。
“上馬,跟我走!”蘇晗勒缰控馬,沖跟上來的二人揚下手中馬鞭。
“啪!”蒼茫天地間響起一計脆響,姐弟三人縱馬朝前奔去。
一般田莊視察大都看看賬單子。賬目都是現成的,此前早按時送至蘇家,再看還是那些。
蘇晗決定帶二人先去實地摸一遍情況。馬車笨重,走起來慢,圍着莊子轉一圈估計小半日過去了。不如騎馬來得快。
從田畝耕種情況,到池塘船隻漁網狀态,再到公用牲口馬車農具等看管狀況等等,幾人地毯式勘查了個遍。炭窯在山上,林深雪厚且沒有向導,幾人便暫時沒去。
姐弟三人一身雪氣來至村口時,一衆小厮、周老漢及莊上管事主任早等候多時。各個臉上錯愕。他們還在這苦等呢,哪曾想少夫人竟從莊子裡過來。
蘇晗退去大氅,仍是一身利落管家娘子裝束,端坐于小各莊的議事廳主座,顧盼生輝,不怒自威。
她攤開周老漢遞上來的數年賬目,找到最近的,同莊聿白和薛啟辰一同翻看。邊看邊眼神交換,三人心照不宣,暗暗和方才實地看到的情況做核對。
該說不說,這周老漢管莊還算勤謹誠懇,沒有貓膩,賬目也清楚。而且莊子中各處井然有序,即便知道主家來訪臨時收拾一通,也收拾不出這般光景。必定是平時也如此。
蘇晗先說了幾句客套話,請管莊人将莊子裡的情況細細介紹一遍。
雖說這少夫人一介女流,兩位公子又都是哥兒,但從幾人行事做派來看,一輩子老江湖的周老漢卻感到一絲從未有過的壓迫感。
周老漢自不敢懈怠,将莊中佃戶人口、田畝等級數量、去歲産糧情況,山中水塘所出等等一一又說了一遍。
幾人認真聽着,時不時遞個眼神。
莊聿白剛見管莊人時,看對方年歲如此大,心中還在打鼓,一番介紹下來,再次印證“薛家嚴選”必為精選的道理。
“都細細介紹明白了,可有什麼遺漏?”蘇晗放下茶盞,目光掃了一眼堂下。
看去文弱單薄的少夫人,隻輕描淡寫一眼,帶出的威儀便讓堂上衆人各個噤若寒蟬。無人敢吭一聲,無人敢動一下。
周老漢硬着頭皮上前:“都介紹完畢,并無遺漏。”
“可是扯謊。”蘇晗聲音不大,也算柔和。
周老漢冷汗卻要下來了:“并不敢呐,少夫人!”
“我來問你,賬簿上記着圈中有牛4頭,方才我與二位公子去看,确實是4頭,這不假。”蘇晗頓了頓,看定周老漢,“可這是去歲冬月末的事情。如今正月過去大半,圈中算上那頭是剛滿月的小牛犢,才是4頭。少的那頭牛,哪去了?”
周老漢撲通一聲跪了,接着人群中有幾人也陸續跟着跪下。看來此事确實有貓膩。地上這幾人皆是此事知情者,或者說犯事者。
屋内一片死寂,烏壓壓一屋子人,卻連一聲呼吸都聽不到了。
莊聿白看了眼薛啟辰,眼神示意他注意表情管理。下屬面前,此時任何稍顯驚訝的表情都不合時宜。
去歲上交賬目時,圈中确實是4頭耕牛。臨近年關時,連日大雪,往外運炭遇到了些麻煩。周老漢講述前因後果,表情愈發凝重:“是老朽臨時起念,動用了耕牛。原隻想借個力,誰知山路難行,那頭耕牛……嗐!”
耕牛對莊戶人來講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折損一頭耕牛,比折損兩成生産力還嚴重。
政府向來明令禁止屠宰耕牛,即便是屠殺将死之病牛,那也需報官方批準,拿了憑證才可以。私自宰殺耕牛,可是違法的。而且以防有人屠牛牟利,官方甚至靠行政手段強制壓價,牛肉價格比豬肉羊肉等都要便宜。
後來托了隔壁鎮子上的一個獵物來将牛拉走了,讨價還價半天隻給了1兩銀子。也就是說,死掉了一頭耕牛,就隻能白白死掉,甚至連隻年豬都不如。
周老漢重重往地上錘了一拳,滿心悔恨:“都怪老朽大意。是老朽失職!請少夫人責罰!”
周老漢兒子忙上前跪爬兩步:“少夫人!耕牛誤傷之事,确實是我們之過,但此事瞞是瞞不住的。我們第一時間便去告知了大公子,并提出多交兩成夏糧作為補償。是……是大公子開了恩典,隻罰了我們一個月月銀。臘月裡又新生了一隻牛犢,前後數字都是4,小的們……小的們在賬目上便沒做更改。”
“既然此事大公子知情,”蘇晗斟酌了片刻,“那便按大公子的處置行事。不過你這賬目上還是應該寫明,成牛幾頭,牛犢幾頭。”
堂下衆人忙起身接過那賬簿冊子,忙不疊應着說立馬就将賬目改過來,下次再不敢了。
方才蘇晗帶二人親探各莊時,莊聿白便知她膽識過人,英明果決。當下耕牛之事,更展露其有勇有謀、心細如絲、明察秋毫的一面,真乃巾帼不讓須眉。
莊聿白對薛家這位少夫人的敬佩之情,不由又多了幾分。
蘇晗将今後莊子易主之事當衆公開言明,又鄭重強調:“耕牛之事下不為例。但不管之前還是今後,都沒有法不責衆的道理。搞監督、舉報、連坐之事,又太過不近人情。莊公子是初來府城,但我們薛家在府城可不是一年兩年。若誰敢生出那不該有的歪心,藏奸納私,欺負了莊公子,可别怪薛家不顧念幾代人攢下的情分。”
周老漢及莊上管事之人皆點頭應着。此前還抱着少夫人一介女流來視察不過走過場心态之人,此時已早心服口服,不該再動他念。
莊聿白與少夫人交換下眼神,起身對衆人行了個禮:“在下姓莊名聿白,今後就有勞諸位多多觀照了。”
衆人哪受得起新家主的行禮,忙呼啦啦跪了。
莊聿白讓衆人起來。
這莊子是薛家的,但他薛家少夫人蘇晗并未藏私護短,甚至還給新主人莊聿白打了一個樣,有意無意間也示範了一下如何管理莊子。
莊聿白心中自是感激。但今後總不能出了問題,都跑回去麻煩這位大姐姐。這有些說不過去。
好在關于這莊子如何運作,莊聿白來時也打過腹稿。他先将金玉滿堂和茶炭之事言明。衆人一聽這送到家門口的好營生,情緒立馬高揚。
茶炭這幾個月的成果,衆人都有目共睹,比農閑時去城中幫工賺得還要多,關鍵離家近。如今又添了這金玉滿堂,豈不是家家有份,戶戶添财。
這哪是新莊主,簡直是天降财神爺。
至于如何調度人手,有孟家村成熟經驗可循,莊聿白安排起來也心中有數。一窯用幾個人,分幾個班次,可以出多少炭;幾人洗澱粉,幾人切坯片,幾人負責晾曬、分裝等等。
隻是初來乍到,莊上人口他并不熟悉。莊聿白讓周老漢将莊子上的佃戶的花名冊準備好,每家每戶的情況注明。他自有用處。
幾家歡喜幾家愁。已經到準備具體花名冊的這一步,想來就是人手差事交接了。今後小各莊的茶炭和金玉滿堂如何未來可期,他周老漢一家都無緣參與了。
周老漢在這小各莊生活了一輩子,一時也難尋個合适去處。他想了又想,終究厚下臉面顫顫巍巍朝莊聿白鄭重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