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身為郎中令,負責秦王政的安全,是位難得的忠勇之臣。桑語自然常常能見到他,而蒙恬她也見過幾次。
蒙氏兄弟二人,如今正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蒙恬身材挺秀,皮膚白皙,舉止從容穩重,又徇徇儒雅。他貌似書生,卻生成一身好氣力。蒙毅則比他小幾歲,身高上卻高出了些許,皮膚略顯黝黑。
桑語一直感到遺憾,他們不允許她攜帶任何照相設備。畢竟這是工作,是任務,而非觀光。
桑語擺了擺手,說道:“不必麻煩蒙公子。以我的身手,就算是一個人走夜路,公子也不必太擔心。再說了,轺車還在呢,我又不是一人步行回去。”
嬴政聽罷,覺得她所言确實在理。他深深地看了桑語一眼,沉沉地叮囑了一句“等我回來”,便轉身離去了。
桑語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嬴政的背影,直至看着他利落地翻身上馬,穩穩坐定。她向他揮了揮胳膊,他也學着她的動作,有些生硬地揮動着自己的胳膊。
待嬴政徹底消失在視野裡,她才回過神來,正準備側身往人群中擠,忽然,一道熟悉的聲音仿若穿越嘈雜,直直鑽進她的耳朵:“昭昭?”
她循聲望去,居然是李斯。
因為人多,桑語不便行禮,便隻淺淺一笑,權作招呼。李斯回以颔首,眼神卻沒在她這兒過多停留,而是向四下裡探尋,看樣子,是在找尋秦王政的身影。
桑語心裡明白,自己一介小小宮人,獨自現身于城門口,屬實有些奇怪。沒等李斯開口相問,她便輕聲說道:“方才瞧着好像有位老翁提筆增删了,不知您是否看到了結果?”
李斯何等機敏,見她有意回避,便順着話頭應道:“老翁未曾增一字,亦未減一字,乃于文章深處,巧調字句之結構,令文意更為深邃,層次更顯豐富。”
桑語贊歎道:“那老翁,果然是位世外高人!”
二人默然不語,一時尴尬冷場。李斯忽地開口道:“你可是剛吃過橘子?”
桑語點了點頭。
她剛剛環顧了一圈,并未看到任何丢棄垃圾之處,她隻好将橘子皮用手帕裹了起來。
李斯忽而展顔一笑,說道:“這鹹陽城裡的橘子,到底是比不得楚地所産之橘。他日若有機會,當請姑娘一品這楚地風味。”
“若能得此口福,倒是吾之幸了。”桑語很認真地問道,“大人似乎對楚橘别有情懷?”
李斯微微仰頭,道:“歲月倥偬,世事滄桑。唯有這楚橘滋味,依舊未變。”
夕陽如水,輕柔地灑落在他的肩頭,映照出他臉上那清晰可見的皺紋,以及梳理得規規矩矩的頭發中夾雜着的縷縷白發。此刻的他,除了眼眸深處依舊透出的那股堅韌與銳氣,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楚國上蔡為小吏的青澀青年。
适才在不經意間,桑語瞥見了他袖口處隐約露出的補丁針腳。那細微處的磨損,無聲地訴說着他的窘迫與不易。這一發現,讓她回想起自己曾經閱讀曆史時的感受:李斯的一生,是逆襲的喜劇,也是性格的悲劇。
或許是出于同鄉相逢的那份親切感,桑語沉思良久,她的目光悠悠投向遠方,緩緩開口:“繁花自花莖傲然綻放,最終卻仍要零落成泥,重歸塵土。此乃天地運行、萬物生滅之常理。所謂的富貴榮華,倘若能看透其中的虛幻不實,便會知曉,那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
當生命步入尾聲,金銀财寶皆已不再是心中所求,或許唯一的念想,便是能如往昔那般,牽着黃狗再度去盡情馳騁狩獵。
人生在世,有時候,莫要太強求了。
李斯目光微動,深深看了桑語一眼:“女子高見。”
桑語淺笑不語。她知道,積年執念,豈是三言兩語能化?
李斯問道:“女子以為,《呂氏春秋》當真一字都不可改嗎?”
桑語并未作答,反倒抛回一個問題:“編纂《呂氏春秋》的諸多士子當中,想來不少人與大人同為稷下學宮的同門吧?”
李斯沉默了片刻,道:“若山東士子皆認為無可增删一字,那《呂氏春秋》便可傲立萬書之首。”
桑語不知這話中是否另有深意,斟酌片刻後說道:“《呂氏春秋》并非單純地輯錄各家學說,而是精心甄别遴選所需的精華要義,将其巧妙融會,自成一派獨特的‘雜家’體系。想要增删其中一字,着實是個極大的考驗。于我這般淺薄之人而言,唯有遠遠觀望,欣賞那份學術争鳴的熱鬧。至于‘千金’的懸賞,是萬萬不敢觊觎奢望的。”
暮色愈發濃重,城樓上的更鼓一聲緊似一聲,催促着人們歸家。然而高牆之前,圍觀的人群卻依舊不見減少。門侯無奈之下,隻得高聲呼喊,勸衆人散去。
二人揖别,桑語登上轺車,回望時見那道清瘦身影仍伫立原地,衣袂在晚風中微微擺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