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道:“既然我都已經說了這麼多了,也不怕再多說一樁造孽的事。那個可憐人,家裡有個女兒,年歲不大,卻是出落得很是好看。誰曾想那個畜生偶然見了她一面,便起了占有之心。”
“可憐小女兒哪知道什麼男女之事,被那畜生連哄帶騙地糟蹋了,末了還懷上孽種。那厮怕事情敗露,竟指使家奴輪番作踐,活生生把個水靈靈的女子折磨得......”老漢喉頭哽咽,“一屍兩命啊!那個可憐人,哪裡是什麼奴隸出逃,他是癡心妄想!一個卑賤奴隸,竟想求得君上和太後主持公道。”
“前幾日,我見他醉倒在路邊,好心去扶他,聽得他滿嘴胡話,才知曉了這件事。隻當他是酒後失态,誰曾想......唉,也是個傻透了的傻瓜!”
嬴政默了許久,敲響了車壁,“巽羽,改道去蒙骜府上。”
老漢聽見最後幾個字,吓得險些從座上滑落。桑語眼疾手快扶住他顫抖的身軀,溫言寬慰:“老丈既肯吐露這等隐秘,我家公子必定會護您周全。這車駕穩當着呢,您老且安坐,請放心。”
轺車行至蒙府前,嬴政将腰間的玉佩解下,“将此物交給蒙毅。其餘無需多言,僅需告知他,這是我的命令,要他照顧好你及你的家人。”
“諾、諾......”老漢雙手接過玉佩,手止不住地顫抖着。那個呼之欲出的可怕猜測讓他膝蓋發軟,愈發不敢擡眼多看車中貴人一眼。
他腳步虛浮地移向蒙府門前。一名府兵将長戈一橫,沉聲質問:“站住!你是何人?”
老漢嗫嚅着開口,聲音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小……小民懇請拜見蒙小将軍。”說話間,他雙手捧出玉佩,遞向右邊的府兵,“這玉佩的主人交代過,隻要蒙小将軍見到此物,定會應允小民求見。”
府兵們交換了一個眼神,随後,其中一人開口道:“你且在這兒候着,莫要随意走動。”言罷,他伸手接過玉佩,匆匆轉身向着府内大步走去。
轺車之中,氣壓有些低沉。桑語看了看臉色陰沉閉目不語的嬴政,還是問道:“适才外面發生的那一幕,君上想必都瞧在眼裡吧。”
“嗯。”嬴政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聽不出太多的情緒。
桑語又道:“那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是嫪毐?”
此言并非無端之猜測。放眼整個大秦,既無爵位加身,又未擔任任何官職,卻還能這般嚣張跋扈、肆意妄為的,除了嫪毐,桑語還真的想不到第二人。
而惟有慣于作惡之人,在人前如此佯裝良善,旁人才會露出那般不屑的神色。
那賣橘子的老漢,應該是先前在某處見過嫪毐。所以,他認識嫪毐。也或許是,他被嫪毐的爪牙們欺負過。無論前提如何,在他眼裡,嫪毐虛僞得讓人作嘔。
嬴政沒有說話,便是默認了。桑語見狀,繼續問道:“所以,他為什麼要在我的面前僞裝?這樣有什麼意思呢?更何況,我是第一次見到他,我壓根不知道他是誰。這不是抛媚眼給瞎子看嗎?”
“他的目的,并非是你,而是我。他不認識你,但他認識這輛轺車。若非你誤打誤撞,無意間知曉實情,恐怕我也會被他蒙蔽。”
“還有,”嬴政慢慢睜開眼來,目光下移,落在桑語的衣袖之上,“你身上的栀子花香,更是讓他笃定了,你是寡人身邊之人。”
桑語擡袖輕嗅袖口,栀子花的香味不算明顯,但又不會被有心之人忽視。
嫪毐這個人,倒與她想象中的還真像啊!
在桑語的認知裡,嫪毐就是一株常春藤。明弱暗強,似乎是依附樹幹而生,實則是迂回地爬上頂峰。直至有一天,他會吸盡大樹的精華,甚至會取而代之。無意路過此處的人,隻會看到綠意盎然的常春藤,看不到枝蔓下的樹幹。
簡而言之,就是三個字——陰、狠、毒。
桑語心裡仍是堵得慌,“那可憐的男子,若是知道了自己最後跪拜之人,竟是自己恨不得千刀萬剮的仇敵,恐怕魂魄都得不到安息。”
末等的奴隸,從未見過主人真容,是一件極其正常的事。可憐此人,心中雖有反抗之火熊熊燃燒,卻終究被殘酷的現實所束縛,無法掙脫。正因為心懷憧憬,才會心生痛苦。或許,生而無思想,反而是神靈的寬恕。
桑語右手握拳砸在自己的腿上 ,“那奪命的一劍,肯定又是嫪毐的授意!呸,真小人,僞君子。”
“阿桑,”嬴政轉過頭來,直視着她的眼睛,“你可知,寡人為何要将那老丈送去蒙府?”
桑語道:“蒙氏一族,對君上皆是忠心耿耿。君上此舉,自是為了庇護于老丈。”
“是嗎?”嬴政挑了挑眉,“寡人明明也可以借機除之而後快。畢竟,嫪毐雖荒唐,但他是太後的寵臣。他若是被論了罪,損害的,可是秦室的顔面。寡人也犯不着,為了小小的奴隸,與太後鬧得很不愉快。”
他雖然嘴上這樣說,但眼中卻泛起淡淡的淚花。
桑語心裡更加堵得難受了。
她堅定地搖頭,“我相信君上,君上是不會這麼做的。”
“你……相信寡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