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竭力穩住心神,開口問道:“此物何意?”隻是,那從唇齒間逸出的話音,卻仍難掩幾分顫抖。
“在我的家鄉,有個傳承許久的習俗:每逢生辰之人,都需在當日吃上一碗長壽面,寓意福壽綿延。”桑語說着,用手背輕觸了下碗壁,“面已經涼了,還是别吃了,免得……”
她的話還未說完,嬴政已然從食盒中端起了那隻陶碗。
他攤開右手,向桑語一伸,“筷箸呢?”
“哦!”桑語連忙将筷箸遞至他的手裡,不忘叮囑道:“君上,這長壽面承載着安康長壽的祈願,所以絕不能從中間咬斷。”
嬴政之名,正因生于正月正日而得。若非妘兒偶然間提及,桑語并未意識到他今年的生辰到了。
嬴政垂首,将一碗長壽面吃得點滴不剩。隻是遺憾的是,先前吃過的那碗“長壽面”中的“荷包蛋”,他這次并未吃到了。
“多謝你記得我的生辰,這份心意,還有贈予我的禮物,政皆銘記于心。”嬴政一面說着,一面将那陶碗收入食盒之中,仔細蓋好蓋子,随後喚巽羽入内,将食盒遞到了他手中。
“君上!”桑語欲言又止,滿心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下。她瞧着嬴政這般作為,心中暗自詫異,他竟似忘了試毒這一茬,如此毫無防備,難道竟是這般信任自己不成?還是說,為了得到玄女山的歸順,他不惜拿性命去冒險。
“你有話便說,不必顧忌。”嬴政道。
桑語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氣,“君上,我知曉您有意禮遇玄女山,所以不但賜我一處獨居之所,平日裡也甚少差遣我做事。隻是,還望君上往後待我,是‘昭昭’,而非‘玄女山主’。”
嬴政微微颔首,應道:“我記下了。”
“還有一事,懇請君上恩準。”桑語眼中透着一絲期盼。
“說吧!”
“我想出宮一趟,以光明正大之姿,自宮門而出,還望君上成全!”
出宮?嬴政心中頓時一陣緊張,他本想問桑語出宮後是否會回來,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桑語微微頓了一下,繼續說道:“而且,我能否将采采和妘兒也一同帶出宮去?”
“不行!”嬴政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他下意識地避開桑語的目光,不敢與之對視,“我可以應允你出宮,但不能答應你帶着她二人。我清楚你的身手不凡,但她二人未曾習武,毫無自保之力。若在宮外遇到什麼變故,僅憑你一人,如何應對?”
牽強的解釋連他自己都覺得蹩腳,他補充道:“若是……若是你實在想要出宮,可以帶上其中一人。”
“至于你想帶誰,我不會幹涉。”
桑語聽聞此言,眼中的笑意漸漸加深。她心中十分清楚嬴政心中的疑慮,以他的多疑性子,必定不會允許她帶着采采和妘兒一同出宮。不過,既然不同意帶兩人出宮,那或許可以嘗試讓步,答應帶上其中一人。
“多謝君上恩準!”桑語連聲道謝,拱手行禮。随後,她偏過腦袋,輕聲問道:“君上難道不好奇,我此次出宮究竟是為了何事嗎?”
“你着急出宮,定是有緣由。但既是你的私事,我自然不會多問。”嬴政說着,一抖袍袖,轉身走回王座坐下。他伸出手,輕輕觸碰着冰雕栀子的花瓣,适才的驚豔漸漸變成了落寞。
“這花,何時會消失不見?”
桑語覺得這是個略帶傷感的問題,心中也不禁泛起一絲惆怅。她望向冰雕栀子,輕聲答道:“冰花終會消融,鮮花也會漸漸枯萎凋零,然而它們的美好卻會永遠留在那些曾經欣賞過它們的人的心中。”
嬴政拊掌而笑,眼中透着幾分揶揄:“你這人,年紀輕輕,說起話來倒是一套接着一套。”
桑語一怔,心下暗自揣測這話究竟是褒是貶。她微微垂眸,說道:“我是在我師父身邊長大的,她雖為出世的高人,卻頗為喜歡說教。時日一久,我自然也染上了這般習慣。”提及師父,她的聲音裡不自覺地流露出一抹溫柔與敬意。
嬴政倒是記得,昔日在邯鄲之時,她也常常說起自己的師父。她是發自肺腑地孺慕着她的師父,可反觀之,他似乎從未聽她提及親生父母半句。
他一直在想,她與自己是否一樣呢?
被至親所抛棄,隻能學會自己舔舐痛苦。
嬴政并未貿然開口詢問,隻是攤開面前的竹簡,“昭昭,過來伺候筆墨。”
桑語脫口“啊”了一聲,面露疑惑。
嬴政笑看着她,“先前可是你自己說的,望我往後待你,是‘昭昭’,而非‘玄女山主’。怎麼,這麼快便忘了?”
桑語恍然,輕挑秀眉,應了聲“諾”,随後款步走上前。她跪坐在案邊,挽起衣袖,素手握住墨錠,緩緩研磨起來。
嬴政緩緩垂下眼簾,視線重新落回竹簡之上,眉眼舒展。
殿内,銅燈搖曳閃爍,四下無聲,唯有墨錠研磨時發出的細微沙沙聲,在靜谧中悄然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