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剛過,蒙毅就進了宮。
嬴政正負手立于巨幅輿圖前,身姿挺拔如蒼松。他靜靜地凝視着,仿佛世間的山川河流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位秦國的第六代君王,盡管年僅十八,周身卻已隐隐顯出幾分王霸之氣,叫人不敢小觑。
蒙毅悄然放緩腳步,走到嬴政身後,目光亦投向那幅輿圖之上。他問道:“君上憂慮何事?”半晌過後,嬴政終于幽幽開口道:“衛國,是相邦的故國?”
“衛國濮陽人氏也。”蒙毅說完,深深地看了嬴政一眼。
秦王政似乎隻是随口一問,他的指尖掠過輿圖上魏國的方位,問道,“上将軍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臣今日進宮,正是為了此事。”蒙毅說着,從袖中取出布書,恭敬地呈上,“此乃大父的家書,昨日才送到鹹陽。”
嬴政接過布書展開一看,其中内容皆是蒙骜對家人的問候之語,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最關鍵的一句上——“不日将攻破酸棗,屆時歸家。”
他将布書重新折好,遞還給了蒙毅,“不日就到正月了,你們祖孫也該好好團聚了。”
“隻有拔下酸棗,令魏國那二十餘城盡數成為秦國的囊中之物,大父才會‘慈眉善目’。不然,我與兄長,便成了家裡最礙眼的東西。”
蒙毅将布書仔細地收入懷中,目光轉而落在嬴政的臉上,關切地問道:“君上似乎一夜未眠?”
嬴政沒有回答他的話,反是問道:“蒙毅,你可曾聽聞這世間有人,即便曆經九載春秋,容顔竟絲毫不改?”
蒙毅輕歎一聲,搖頭道:“除非此人乃精怪所化,否則絕無可能!”
嬴政低頭看向自己右手手背。同樣的位置,阿桑有一道傷疤。雖不甚顯眼,卻是真實存在的。以前每每看到那道傷疤,嬴政内心便會湧起無盡的愧疚。
若非情急之下為他擋下那一刀,她絕不會受傷,更不會留下那道醜陋的疤痕。但是阿桑從未因它而感到不快。她甚至還笑稱自己虧了,說這道疤值得載入史冊。
可是那日他趁着遞銀勺的間隙,不動聲色地瞥向她的手背,卻并沒有發現任何傷疤。更讓他不安的是,即便傷疤可以被巧妙遮掩,可她又為何辨不出她自己親手晾曬的茶葉?
嬴政凝視着輿圖上的“邯鄲”二字,陷入了回憶:“歸秦的前夜,她指着枝頭上的一隻小鳥,對彼時那個懦弱的嬴政說,阿政,從今天開始,你便要如同這飛鳥一般,徹底掙脫舊巢的羁絆,将往日種種皆忘掉吧,不要回頭看,堅定地往前走!”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卻難掩其中微微的顫抖,“寡人聽話,一直往前走着。可是寡人又總是無法自控地頻頻回首,妄圖在回憶裡再見見她。”
蒙毅深知這是嬴政心底無法愈合的傷痕,多年來,他從未貿然相勸。此刻,他仍像往昔那般,伸手在他的肩上輕拍幾下,絲毫沒有顧及所謂的君臣禮數。
“君上,若她不是她,還不如就讓她留在那場大火之中。”蒙毅低聲勸道。
“不!”嬴政轉過身來,目光中透着執拗與笃定,“寡人已經得到了答案,她就是她。縱使她不記得邯鄲,不記得寡人。那樣大膽的行事,也隻有她是如此。”
蒙毅忽地憶起一事,忙道:“前日,臣與太醫令相約飲酒,攸甯也在。其間,攸甯向臣講起了宮中的一樁趣聞。”他刻意頓了頓,“此‘昭昭’,便是君上心中挂念的‘阿桑’罷。”
并非詢問,而是定論。
嬴政微微颔首,“正是。”
“果真是大膽之人!她如今是宮奴之身,如此行事,難道就不怕因此觸怒長安君嗎?”
“這便是她,”嬴政唇角勾起一抹淺淡笑意,“在她眼裡,什麼高門望族,都遠不及山間的明月。這天,這地,這萬物,無一不是至珍至貴。哪怕是出身最為低微的奴隸,她也從未有半分輕賤之心,反而是敬仰他們以如此弱小之軀謀生于這個世道。”
當初于水榭之中見到她的容貌,他心中還尚存幾分懷疑。然此後腦海中輾轉反側的,皆是她肩上的傷如何了。所以他悄悄送去藥膏,藏在她的枕下。直至墨玉前來禀報“昭昭”之事,他才終于确信,她便是她,無疑矣。
蒙毅聞之,驚歎連連,“如此之女子,倒是令臣想起另一人來。”
“何人?”
“玄女山主!”
嬴政臉上的笑意漸漸蔓延開來,“寡人今日要與卿說樁奇事。隻是這樁事,可不能讓外人知曉!”
蒙毅分明看見他的眼眸中頗有炫耀之色,這般少年氣的神情,在嬴政的身上實屬難得一見。
蒙毅豁然反應過來:“莫非……莫非此二人實為……”見嬴政點點頭,手往自己額頭上一拍,“臣先前還一直為她擔憂呢,生怕長安君會對她加以刁難。既然她就是那位傳聞中的‘玄女山主’,臣的擔憂就純屬于多餘了。”
他的想法是有憑有據的。他的大父,數十萬大軍的統帥蒙骜,那是何等威名赫赫,竟也在玄女山栽了跟頭。這狐假虎威的長安君又怎值得一提呢!
大父曾言,那并非屈辱,而是遺憾。當時,那山主明明已近在咫尺,衆人眼瞅着便能将她擒獲,誰料突然間雲霧彌漫,待霧氣消散之後,玄女山主卻已蹤迹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