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沉默着聽她将話說完,“昭昭?何字為‘昭’?”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桑語脫口而出,很快又覺得不妥,趕緊閉上了嘴,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補救。
嬴政默了默,道:“既通楚辭,可識得《山鬼》?”他不待桑語回答,徑自擺了擺手,“你……退下吧。”
“諾!”桑語如蒙大赦,轉瞬間就将嬴政所問的問題抛之腦後。她疾步後退,就在轉身之際,肩上的傷痛猛地被扯動,她下意識地按住痛處,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阿……”嬴政喉間滾過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卻終究還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肩背上,如今已是深秋時節,寒風瑟瑟,而她卻穿得極為單薄,讓人看着都覺得冷。嬴政心中關切,話卻不能說出口來,隻能眉頭緊鎖。
桑語回轉過身時,那道颀長身影已然背對着她而立。
“君上?”她試探着問道,“可還有示下?”
嬴政微微地擡起右手,手指揮動,示意桑語退下。桑語垂眸,恭敬地行了個禮,而後漸行漸遠。
嬴政的目光緊緊地追随着地面上那抹逐漸淡去的影子,輕抿的薄唇緊繃。
直到那熟悉的栀子花香也随着她的離去而消散得無影無蹤,嬴政仿若才從那失神中回神。他緩緩轉過身來,面對着水榭外靜谧的夜色。
“咳咳咳……”
蒙毅輕咳了幾聲,緩步走到嬴政身側,目光順着嬴政凝視的方向望去,問道:“君上,那人是誰啊?”
适才他躲在暗處,可是看了好一會兒的熱鬧呢。
嬴政卻是恍若未聞,直到蒙毅再度發問,他才呓語般地答道:“渭水河畔的蒹葭,卻早已化作了齑粉塵埃。”
“蒹葭?齑粉塵埃?”蒙毅滿臉不解,“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蒙毅雖以武勇見長,可心思亦頗為細膩。自嬴政九歲歸秦,他們便一同讀書習武,彼此間的默契早已不必多言。
此時靜觀君王眉宇間罕見地泛起波瀾,蒙毅自是窺得了七分端倪:能讓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秦王這般失态,那人絕非等閑之輩。
方才雖未及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觀其身形儀态,料想定是位标緻淑女。隻是自秦王繼位以來,以傾國之色為刃的暗棋何曾斷絕?前赴後繼者衆,然皆折戟沉沙。
蒙毅稍作思量,終究還是硬着頭皮開口:“君上,恕臣冒昧相問,那女子,可是君上在邯鄲之時的舊識?”
嬴政的目光在蒙毅面上輕輕掠過,片刻之後,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蒙毅的臉色瞬間變得嚴肅起來,繼續追問:“久别重逢,按常理而言,理應滿心歡愉,可那女子卻好似全然不認得君上,這是為何?”他微微一頓,旋即又道,“莫不是,君上從未向她袒露過真實身份?”
“她知曉我乃秦室子孫。我亦是不明白……”嬴政的聲音低沉而喑啞,“她看向我的眼神,那般陌生,又滿是防備,仿佛……從未認識過我。”
不知何時消停了的蟲鳴聲,忽而又自湖對岸漫漶而至,時斷時續地浮在夜色裡。枯荷間的月影依舊緘默,倒是檐角邊的幾粒星辰愈發明亮。
蒙毅打破了水榭中的沉寂:“今日是夏太醫當值,君上可要召見?”
嬴政被問得莫名其妙,“召他作甚?”
蒙毅的唇角微微揚起,“臣竊以為,眼下應請夏太醫來診視一番,瞧瞧這心病需得用怎樣的良方妙藥來醫治,方為妥當。”
嬴政冷哼一聲,作勢擡腳朝他踹去。蒙毅側身避開,臉上仍挂着那副嬉笑模樣。
嬴政轉身踱至漆木大案前落座,執壺斟酒,遞給了蒙毅,而後又将自己面前的酒爵注滿,仰頭一飲而盡。
蒙毅見他如此,正欲說些頑笑話,卻聽得君王聲線平靜如深潭:“當年趙偃遣刺客阻我歸秦,縱火焚驿之事……卿,可還記得否?”
“此仇豈敢或忘!”蒙毅猛地以手拍案,震得酒液微漾,“不破邯鄲城,何以雪恨?”
嬴政摩挲着酒爵,眼底映着躍動的燭火,“昔年邯鄲為質,辱如犬彘。幸識斯人,既有師者之惠,又有救命之恩。寡人……怎敢忘之?”
救命之恩?
蒙毅霍然坐直了身子,直視着嬴政,沉聲說道:“若臣所記無誤,彼時君上尚年幼,命懸一線之時,幸有一女子舍身相救。隻是可惜,那女子尚在桃李年華,卻不幸殒身于火海。”
他深吸一口氣,拇指在食指上輕輕摩挲,最終握成半拳,繼續說道:“世間安得有一般無二之人?且九載光陰,容貌身形,豈無稍變?君上,還望君上莫要為此擾亂心神。若是有人蓄意為之,豈不是白白落入了賊人的圈套!”
嬴政緩緩阖上雙眸,過了許久,他才極為艱難地從喉間吐出一個“嗯”字。
那場大火,九年如一日,時刻灼烤着他的心。在過往無數次的夢魇中,他隻能眼睜睜地望着她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卻無能為力。
而她卻是微笑着望向他,那笑容中沒有絲毫的恐懼與絕望,反而透着一種讓人揪心的甯靜。而後,一切都在那肆虐的火勢中化為漫天飛舞的灰燼,隻留下無盡的黑暗。
嬴政睜開雙眼,執起一旁的木棒,輕輕擊缶。滿心的思緒,終究隻是化作一聲情緒難辨的苦笑:“阿桑,你不該回來的。這裡……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