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一手看着長大的孩子,她又怎麼看不出他心中的痛苦呢?
哪怕這并非春廊,但歸根到底,他們靈魂的本質,依舊是那個喜歡縮在樹幹上吃甜點、會在噩夢驚醒後瑟瑟發抖、會因為他人小小的善意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也是春廊禮啊,是她無論如何,也想要迎接的孩子。
“很累吧,禮醬。”
她松開雙手,捧起和鈴的臉,與那雙暗紫色的眼眸對上視線。
她的寶貝,她放在心尖上寵着的孩子,何曾有過這般無助的眼眸,但她曾經見過這種眼眸。
當他們得知自己的孩子并非生來就是死嬰,而是被春家人帶走時。春佑的眼眸就是這般無助而又空洞,她還記得他當時痛苦的話語。
他說,阿廊,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該心存僥幸,以為和你成婚就能擺脫他們。我把禮醬帶到了這個世界上,卻又讓他受了那麼多苦。
如果從一開始,我不曾來到這個世界上,會不會一切都有所不同。
那時的她也是這般緊緊地抱着他,任由他的淚水打濕她的衣領。這對父子是多麼的相似,他們有着相同的眼眸,有着注定短暫的生命,同樣喜歡将一切苦難的源頭歸為自己,又同樣地有着那種自責而不安的靈魂。
明明他們隻見過一面,相處的時間加在一起連一天都不到,卻有着幾乎一模一樣的靈魂。但不同的是,那時的春佑尚且還能哭出來,而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卻連哭泣的力量都沒有了。
神明大人啊,為什麼偏偏是我的孩子要受到這種苦難?為什麼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家,卻要帶走我的丈夫,未來連我的孩子都不肯放過?
她透過那雙眼眸,看到了自己泛紅的雙眼。她再次将面前的孩子抱進懷裡,撫摸着他僵硬的脊背,“禮醬啊,媽媽接下來要和你說的話,你一定要聽清了。”
她說,禮醬啊,你知道你的姓氏為什麼是春廊嗎?
她說,禮醬啊,你知道你的名字意味着什麼嗎?
因為媽媽和爸爸都生在一個痛苦的家庭,我們都是懦弱的孩子,掙紮着想要逃離家庭,卻不敢向外踏出一步。爸爸生來就被春家禁锢住了所有的情感,媽媽自小生活在并非男孩的打罵中。
但可憐的是我們,不是你。
春廊的春,并非春家的春,它是春佑的春,是春日的春。
春廊的廊,并非兒郎的廊,它是春廊的廊,是花廊的廊。
她拍着他的後背,你的姓氏是父母的名字,是象征着無限生機的春日。你的存在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更是我們不能後退的存在。
這就是春廊禮啊,你是春日裡愛的恩賜,是我們生命中的奇迹,更是山野間璀璨盛放的繁花。
我們人生中的春天稍轉即逝,但你不應如此,你應該擁有漫長的春天,璀璨的未來,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可以盡情地享受未來。
所以啊,禮醬。
永遠不要為了爸爸媽媽而自責,永遠不要說自己是一切苦難的源頭。是爸爸和媽媽不顧一切将你帶到這個世界上的,硬要說的話,我們才是你生而苦難的真正源頭。
所以啊,禮醬。
永遠不要回頭,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爸爸媽媽永遠都會在身後支持你。你是爸爸媽媽的驕傲,是我們永不放手的珍寶,更是我們所渴望的未來與夢想。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奇迹。
“媽媽知道,我們的禮醬,一定吃了很多苦,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但現在媽媽就在這呢,我們的禮醬不用想那麼多,你永遠都是媽媽的寶貝。如果委屈了,難受了,哭出來好不好?媽媽在呢,沒事的,哭出來吧。”
她聽到了淡淡的呼吸聲,很快,她的衣領便被打濕了。她聽見他刻意壓低的哭泣聲和嗚咽聲,還有死死抓着她衣服下擺的手。
“媽媽,”她聽見他顫抖的嗓音,“對不起,你們都走了,隻有我,隻剩下我了。我真的好害怕,但我不能再拖累他了。”
在無數個不為人知的夜晚中,他隻能喘息着從夢中驚醒,但沒有人會抱着他輕聲安撫,也沒有人會在第二天給他買喜歡的甜點。他隻能點亮桌上的台燈,緊緊攥着那個染上鏽迹的銅扣,用大量的報告與計劃來麻痹自己的神經。
二十七歲的春和鈴與十七歲的春廊禮實際上沒有任何改變,哭起來還是會下意識抓住最近的東西,還是會害怕即将到來的命運。
但已經沒有人會在雨天為他撐起一把傘,也沒有人會發現他壓在心底的恐懼,他隻能學着記憶中的模樣,努力地給他身後的孩子們,撐起他們應有的世界。
“我好想你,媽媽,我好愛他,也好想他,為什麼我不能永遠當縮在你們身後的小孩子,為什麼我要長大,為什麼我的生命注定短暫而又痛苦。可我不能啊,媽媽,我不能這樣做啊……”
他的生命注定如同春日的繁花一般短暫,卻也注定是璀璨而又燦爛的。
正因為年少時見過了太多耀眼的生命,所以當他注定走上那場充滿悲劇的命運時,他義無反顧地踏了上去。
若我的死亡能為我的友人們斬開千年的枷鎖,那死亡又如何可懼?
若我的死亡能為年少的自己掙脫可笑的輪回,那死亡又為何可畏?
死亡并不值得恐懼,那是靈魂的歸途,更是落于故土的火星。
但在這之前,就讓他最後放縱一次,再哭泣一次吧。等到明日時,他便會接着前進,接着走向明天的道路。
即使你注定死亡?即使你的結局注定悲慘?
即使我注定死亡,即使我的結局注定悲慘,我也想為我的友人們,我身後的孩子們,抓住那渺茫的火種。
他并非坡腳者,而是逐火者。
門外,雲雀靠在牆上,沉默地看向掌心中的兩枚玉石。
今晚注定,誰都難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