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返回十年後隻剩下最後一天了。
兩人站在并盛國中的天台上,夕陽的餘晖灑在兩人身上,雲雀靠在欄杆上,手腕上的護身符随着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和鈴站在他的身旁,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不曾偏移。
“禮,”雲雀突然開口,“今天早上媽媽打來了電話。”
春廊媽媽很少會專門給他打電話,但都說母子之間總是有着微妙而強烈的心靈感應。或許正是如此吧,春廊媽媽難得語氣堅定地拜托他。
她說,恭君啊,今天我煮了漢堡肉還有湯鍋,晚上一定一定要帶禮醬回家吃飯哦,媽媽在家裡等你們倆。
“所以說,晚上回家吧,媽媽應該煮好飯了。”
“你不擔心我了?”
“我從未想過你會對媽媽出手,”雲雀回過頭,與那雙冷色的眼眸對上,“我擔心的是媽媽。”
連我都能辨認出來,更何況是把春廊拉扯長大的春廊媽媽呢?
“不過既然媽媽都這麼說了,那就走吧,反正今天也是最後一天了。”
“是啊,最後一天了呢,”春和鈴看向遠處那棵繁榮茂盛的萬年櫻,輕聲歎息。
夕陽照在兩人身上,席卷着他們的影子向家中走去。兩人站在門口,雲雀相當熟練地從口袋中取出鑰匙,開鎖,推門,拉着春和鈴走進家裡。
“媽媽,我們回來了。”
“啊呀,回來了啊,晚飯已經做好了,快去洗漱吧,”穿着家居服,頭上還别着發卡的女人從廚房探出腦袋,臉上更是挂着相當溫柔的笑容。
和鈴停住了腳步,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他已經很久不曾見過母親了,尤其是還笑得這麼溫柔的母親。偶爾他會在極端疲憊的夜晚中步入夢境,可就連那時有時無的夢中,他也隻能見到臉上沾染着血迹,扭曲着四肢朝他撲來的幻影。
更不用說,在他決定以身做餌,重返春家後,在那一場場惡心又痛苦的實驗中,他混亂的腦海中,隻剩下哀嚎着向他訴苦、手握利器刺入身體的幻痛。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永遠不會傷害他。那隻是他們想要擊潰他精神的手段罷了,但他也知道,的的确确是因為自己,本應像天空中的鳥兒般自由的母親,最終變成了一把白色的灰燼。
所以他沉默地接受了包圍着自己的幻境,他任由夢中的黑影一次次用刀刃刺穿自己的心髒。
當他伏在案前,落筆寫下最後的計劃後,他想,若是自己不曾出生,是否一切都會不同,父親不會死亡,母親也能過上幸福的生活。
他不知道。
他幾乎是沉默地被雲雀拉起洗漱,沉默地在春廊媽媽的話語下吃飯。一場晚飯下來,全場說話最多的人反而變成了雲豆。
畢竟不管是春廊媽媽還是雲雀,他們每說一句話,雲豆都能逮住裡面的關鍵詞大聲重複,甚至還一直保持着蹦跶的動作。最後差點跳到沸騰的鍋裡,被雲雀嚴令禁止了上述行為,隻能趴在和鈴頭上當複讀機了。
但即使和鈴全程保持沉默,春廊媽媽也沒有絲毫不滿,依舊面帶笑容地給兩人夾菜,叮囑他們兩個多吃一點。
一直到晚飯結束,二人被趕去洗漱泡澡,兩個人都還有點迷茫——喊他們回家,到底是為了什麼?就是單純地吃頓飯嗎?
“算了,我先去洗澡,”雲雀從衣櫃的右邊扒拉出自己的家居服,想了想,從左邊把春廊經常穿的那套也拿出去,丢給和鈴,“諾,你的。”
說完他便直接進了浴室,隻剩下和鈴一個人站在卧室裡,無論是泾渭分明的衣櫃,還是床上擺着的雙數玩偶,再或是突兀出現在飄窗上的小茶幾和遊戲機,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
這個不大的單人卧室,早就擁有了兩位主人。
這裡的雲雀和自己居然這麼早開竅嗎?但為什麼又感覺哪裡怪怪的?
正當他接着在原地頭腦風暴時,卧室門突然被敲響了,春廊媽媽從門後探出腦袋,溫柔地看向他。
“禮醬,能出來一下嗎?媽媽想和你說些事情。”
和鈴下意識看了眼浴室的方向,淡淡的水聲還沒有停止,他沉默了片刻,還是點點頭,跟随着春廊媽媽走進另一個房間。
畢竟,他實在沒法拒絕她的請求。
“你不是禮醬吧,”她說。
被發現了,他站在她的面前,低垂着頭不敢看她。他在害怕些什麼?他又在擔心些什麼?
雲雀說得對,或許他就不該回來,想要騙過一個母親,實在是太難了,更别說,他幾乎沒有演技。
十七歲的春廊禮是最幸福的春廊禮,往前是璀璨的未來和陪伴他的“友人”,往後是無拘無束的童年和寵溺他的母親。
二十七歲的春廊禮,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更沒有母親。隻剩下破碎的靈魂,固執地想要為另一個自己、為自己的友人們斬出另一條道路。
或許十七歲的自己能自由自在地沖母親撒嬌耍賴、蒙混過關,但二十七歲的自己隻能低着頭,沉默地迎接即将來臨的暴雨。
他是母親苦難的根源,他早已喪失了作為孩童的一切權力。
“禮醬。”
他又聽到了一聲呼喚,還未擡頭,溫暖的體溫便透過襯衫滲進胸膛。
他被緊緊抱住了,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從樹上跳下,被母親牢牢接住一般。
那一瞬間,他好像想起了許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起來。
但那張每日都會夢見的黑影,已在擁抱中無聲消失。
他試探着把頭埋進母親的頸側,春廊媽媽一隻手揉揉他的腦袋,另一隻手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
她的動作是那般的用力,用力到仿佛要将一切痛苦與不安都與自己深愛的孩子分開,卻又是那麼的溫柔,溫柔得生怕吓壞了她懷裡哀痛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