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五沒有收到淩喚的回複,手機上的消息是兼職申請反饋。
前前後後三條發過來,語氣委婉,内容出奇地相似,大緻是:
葉鸢五同學你好。收到你的簡曆,非常優秀,試譯片段也準确流暢。但本次翻譯項目涉及法律/制造/民俗專業的相關知識,有其他的同學剛好具備經驗,更符合我們的要求。祝你接下來有更好的兼職機會。
白底黑字,忽然在眼前飄了飄。鸢五又有點眩暈。他想起什麼,在電子郵件的收件箱快速翻看起來。
他還沒有查看那個字幕翻譯項目的反饋,因為難度太低,收到消息時直接默認自己通過了。此時點開,郵件正文裡短短一行字,鸢五還以為連這個申請也落空了。
不過定睛一看發現寫的是:
“葉鸢五同學你好,我們看了你的試譯文稿。請簽署下方兼職協議,有疑問請聯系XXXX。”
附件裡貼着協議内容。這個項目由某一網劇平台分包再分包,内容是翻譯每集三十五分鐘的外國劇集,譯入中文。要求長期兼職,每星期至少提交五集。單集酬勞兩百七十元包括制作字幕。
協議十分簡陋,不過招聘公司倒是正式注冊的,也有幾年翻譯運作經驗。
所以,鸢五還是拿到了一個兼職。
雖然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份工作。
耳畔,突然響起學校導師的話,語帶批評。
“别去做沒有意義的事,要認清自己的路。”
鸢五猶豫着要不要放棄,但這時他胸口一緊,觸手冒出來,貼在牆上把他拽去了書桌前。
“啪”。銀色尖端翻開桌上的筆電,屏幕亮起,上面是鸢五還未退出的外語辭典網頁。“幹什麼,是要我接下這個兼職嗎?”鸢五扶着桌子坐下來,恍恍惚惚登錄下載協議,通過筆電加上電子簽。他知道這麼做或許是對的,因為沒别的機會可挑揀,然而腦袋裡導師的聲音仍然如沉沉黑雲壓着他:
“經濟條件允許,就别去浪費時間。”
“什麼叫浪費時間?陪初學者練口語,翻譯毫無文化底蘊的故事或肥皂劇,等等。這些事能讓你學到什麼?”
“尤其要做學術的人,因為蠅頭小利分心,得不償失。自己選的路要堅定走下去。”
這些話,描述了一個科研人員的理想,高寒而純粹。
鸢五也和老師教導的一樣純淨。他從未考慮過這些所謂雜七雜八的兼職,或者說,他沒時間考慮。
鸢五的生活充滿了科研活動、報告發言、會場翻譯這樣“高級”又帶着距離感的内容。
他作為外語系學生,研究領域是語言學與神經科學的交叉學科,探索人在使用語言時大腦的活動情況。是個頗具前景的新興研究方向。
鸢五因為成績優異,語言和生物成績都很突出,高中時就參加選拔被高校項目組挑中。
收到校方邀請後,鸢五也就轉移學習重心,不顧父母微詞放棄了其他學科的發展。因為他知道,自己體内生長着怪物,不方便選擇那些需要與人打交道的專業。鸢五喜歡學習語言,而語言領域中不需要過多交際的,或許就隻有研究了。
項目組設置在外語系,是個全球頂尖高校都在關注的團隊。它是科研者的頂配,也是鸢五自選的獨木橋。
他幾乎從早到晚都在學習。除了專業課、必選課,還要不停補充神經科學的知識。鸢五沒有閑暇去玩,沒什麼機會社交或者兼職。他看着同學三五成群結伴出校,或者參加社團活動、組團打遊戲,總有種隔岸觀着人間煙火的遺世獨立。冷暖自知。
項目在大學三年級時進入了一個新階段。成員們需要分析人在使用語言時大腦神經元的運動,并将運動過程可視化,對神經元進行數字建模。學校不具備建模技術,請來專業公司加入合作。于是,鸢五認識了帶給他驚鴻一瞥的人,淩喚。
一開始組内成員心存疑慮:外部企業真的能配合好學校嗎?但對方做得很出色,精準複刻神經元軌迹,遠超預期的效果給埋頭苦幹兩眼發黑的成員打了一針雞血。
然而,半年之後,這個項目還是暫停了。
是學校方面自己中止的。原因一句話概括:課題太難,研究無法繼續。
如此而已。本就是一個發展中的學科,從全球範圍來講,失敗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團隊解散,沒有重組的迹象。
目前也沒有其他類似的項目。
從高處到低谷。突然間,鸢五似乎沒什麼事可做了。
他的學分已經在前兩年極限壓縮地修完。投過幾個實習,也全都爆冷落選。原因之一或許是情緒低落,除此之外,還有個早已浮現、卻還是讓鸢五措手不及的硬傷:鸢五沒有任何面向社會的工作經驗。
同齡學生裡,有的同學接觸過制造業、有的接觸過文化傳播,因為專項知識的積累而受到招聘者的青睐。可鸢五掌握的隻有高處不勝寒的神經元理論,他沒有料到,原來二、三年級的實習經曆就已經能讓人分出高下了。
所以,現在隻好去做經門檻很低的字幕翻譯工作。——
觸手趴在筆電上,敲敲屏幕。鸢五回神,看到對接老師發來蓋章的電子協議,以及網劇的前十集壓縮包。
他點開第一集,畫面上是兩個中學生在面包店相遇的橋段。鸢五有些茫然地順着劇情逐句翻譯,然後,很快被生澀的情節膈應得蹙起了眉。
主角對話有種外語初學課本的正經質感。
——你好。
你好。
我的名字是瑞比,你呢?
我叫卡琳。很高興認識你。
幸會。——
接下來,兩人都想買店裡的限量烤松餅,開始明争暗鬥地插隊,結果卡琳一不小心絆倒了瑞比。——噢,對不起。噢我的天哪,你沒事吧。——诶喲,我沒事。别擔心。——你真的還好吧,我真是太笨拙了,實在抱歉。——我還好,沒關系。——我扶你坐下來吧。——謝謝。——不客氣。……
接下來還有一大段諸如此類的碎語。
鸢五突然深刻體會到,老師所說的“沒有意義”是指什麼了。
和他所習慣的瘋狂攝入新知、神擋殺神尋求研究成果的任務可謂天壤之别。鸢五憑着堅強的毅力磨磨磨翻譯了半集,忽然頭暈加劇,整個桌子都像被人突然推翻了一樣。
手臂撞上了一旁的智能手表——或者可能是觸手碰到的,屏幕發出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