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五的心口突然劇痛。蟄伏的怪物蠕動着,像是要把身體撐破了。
——不,不能放出來,
會傷到别人的——
他屏住呼吸将怪物封閉在體内。腳步下意識退回樹叢,像把自己從華麗的燈光流放進了陰影。
淩喚還在不遠處的街道停留着。他伸手扶住那個女孩子,像在低聲寬慰,輕輕靠近之際鎖骨間的項鍊在領口下晃動。
明知鸢五正在看着,他面對女孩子竟顯出如此明晃晃的風流。鸢五幾乎認不出這個人了。他所知道的淩喚,沉穩冷靜,雖然迷人,卻從不這樣魅惑,像是鳥在展露華麗修長的翅羽。
他大概是兩年前認識淩喚的。當時鸢五剛滿十九歲,擔任學校内一個校企合作項目的學生助理。有一次面向外國評審團做報告,鸢五在台上發言,突然眼前一黑,抿着嘴唇什麼都講不出來了。
其中一個原因是壓力過大。但更重要的是,身體裡的怪物暴動而起,把他五髒六腑都盤得包漿,也不知真要張開嘴,吐出的是人話還是一聲幽咽泉流的喘氣。
這樣下去,整個講台都會被他撕破的。
涔涔冷汗從鸢五的額頭沁出來。即将崩潰之時,他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毫無破綻接過了中斷的演講。
“謝謝葉鸢五同學的報告。因為臨時安排,由我代替他完成後半部分的陳述。需要聲明,整篇報告都是由鸢五整理撰寫的。”
那個磁性的聲音說。鸢五這才看見,講台上不知何時走來了一個年輕人,微笑俯看着觀衆席,像一束舞台頂光,單刀直入不容辯駁。
直到後來他才得知,這是本次校企合作項目的企業方負責人,淩喚。
此前從沒有露過面,讨論會也盡數缺席,鸢五一度以為,不過是個挂名邀功的虛職領導而已。
可淩喚的報告卻無比嚴謹和清晰。顯然一直跟進着項目,有些細節甚至比鸢五解釋更得準确。他躲在後台聽着,一字字記在心裡,直到會議結束黯然離場。然而還沒走遠,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他,回頭看見淩喚輕輕地挑起嘴角:
“很辛苦吧?”
作為負責人,很難想象他竟然這樣年輕而恣意。
“今晚我想好好犒勞自己。一起去吃飯嗎?另外,需要告訴我這幾天的項目最新進展。”
鸢五看着那雙瞳孔畢露的眼睛。最終,點了點頭。
隻有他們兩人一起吃晚餐。淩喚也的确隻問了項目上的事。但那之後,他又約鸢五出去了幾次,大多是傍晚時在市内的河堤上散步。有一陣子鸢五所在的宿舍樓裝修,淩喚得知後帶他去自己的居所,把空餘的房間讓給鸢五借宿幾晚。
他對待鸢五的感覺,介于前輩和哥哥之間。隻是太溫柔了一點。直到有一天,鸢五壓抑許久,忽然問出來:
“……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他咬住嘴唇走上前,來到淩喚身旁很近的地方。
“你到底是怎麼看待我的。”
淩喚的眼睛朝他轉過來,瞳仁隐約閃了閃。
那是他俊朗沉着的臉上,第一次露出動搖的表情。
“别太認真了。”
淩喚低聲說。刀片般的眉毛一沉,擡手将鸢五推開:
“你該離我遠一點的——”
——
鸢五吸了口氣。他從回憶裡驚醒,看見街燈下那個女孩子和淩喚分别,朝着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她一邊走,一邊還頻頻地轉過頭揮手:
“淩喚哥,你快點回去吧!我忘了明天你要開會,還硬把你拉過來,喝了這麼多酒……
“我們也回去再看一看會議文件!謝謝你陪我們排練工會節目!”
鸢五一愣:會議文件?所以這個女人是淩喚的同事嗎?晚上還要加班?
淩喚身上還打着領帶,似乎白天經曆過什麼累人的重大會議。他擡臉看向鸢五,略微點頭,打過照面欲作分别。
鸢五垂下眼睛。他記起先前在神廟裡,僧人替自己說出的願望:想要真摯地、溫柔地守護淩喚。那麼現在,縱使心懷不甘,也不該因為私|欲強行把對方留下。
他也點了點頭,朝來時的方向轉過身。
天空已完全陷入了黑暗,閃耀的街燈将黑夜折射得更為空闊。瑟蓮炫目得像一顆寶石,卻也同樣堅硬,在心上劃出血痕。
然而就在這一刻,背後的人突然說道:
“葉鸢五。”
他的聲音很低沉,幾乎難以分辨,因此更讓人措手不及。
體内怪物聳動起來。鸢五回眸望去,看見淩喚忍不住一笑,挑了挑眉:
“你真的想走嗎?
“鸢五,不是吧。”
那雙琥珀色眼睛還和以前一樣溫暖,卻是暗影閃動,像潛伏在叢林中的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