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街道上的行人披雪而行,步伐都加快了些。道旁的店鋪灑下溫暖的明黃色光芒,各種設施都透過玻璃映下,映再這明亮的雪日。
桃亦提着蛋糕的手凍得通紅,他也加快了腳步,在經過一盞路燈時,街道旁櫥窗内的景色忽然變了。
兩個小孩坐在明黃色的光幕下,一個似乎平靜乖巧,唯獨那雙時刻觀察着大人神色的眼睛顯出他的不安;另一人完美優秀,目光落在身旁小孩的身上時,卻沒有一絲一毫孩童的鮮活。
乖巧的小孩率先開口。他揚起一個笑容,似乎真心高興于見到對面這個同齡小孩。可他開口說話時,又沒有一句話是在為自己而說:
「你好,我叫桃亦,我爸爸說今後我要和你一起學習,所以為了和你盡快成為朋友,我爸爸讓我給你帶了小蛋糕。」
「不行,這些都是垃圾食品,白塵然不能吃。」小蛋糕被他面前的大人扔進垃圾桶。「告訴你的父親,你來就是陪白塵然學習的,除了學習之外,不要試圖做任何多餘的事。」
桃亦呆滞地望着那盒被扔進垃圾桶的蛋糕,眼淚在眼眶内打轉,卻在看到對面大人的臉色時瞬間點頭,乖巧地應下。
他的“乖巧懂事”讓他獲得了繼續留下的門票,也讓另一個小孩自麻木之中擡頭,多看了他一眼。
「我叫白塵然。」男孩在桃亦身邊坐下,「能從他手裡過這一關的人不多,他大概也煩了,你是第一個。」
「?」桃亦茫然地觀察着白塵然的臉色。這不是他第一次把同齡人當做危險的大人一樣觀察,隻是這次他警惕的原因不太一樣。
他對白塵然很有好感,但方才的經曆吓到他了,此刻誰靠近他,都隻能得到警惕的觀察。
刨除真心的乖巧從來都不可能長久,也隻能滿足畸形的控制欲。這不是桃亦渴望的,也不是白塵然渴望的。
他們都自畸形的掌控之中長大,最知道僞裝的配合從來隻是憎恨的前兆。
故而面前的男孩看了桃亦一眼,扯過桃亦的手,嘗試着安撫,「抱歉,我不能吃,不是因為你帶的食品是垃圾,隻是在那個人眼裡都是垃圾而已。」
他向桃亦伸出手,手裡不知何時藏了一塊,悄聲說,「但可以偷偷吃。」
「可以麼?」桃亦這次是真正的茫然了,他乖巧的神色終于褪去,露出孩童才有的驚喜來。
「噓,這是我和你的秘密。他不知道,你的父親也不能知道。」男孩指了指方才離去的大人,又指了指汽車。桃亦當然明白他的意思,看着白塵然握着他的手,将蛋糕掰開,一半給桃亦,一半給自己。
「答應我,誰都不要說,好麼?」
桃亦握着那一小塊蛋糕,重重的點頭。
……
雪從桃亦眼前飄落,像是給這段回應畫上句号一樣,櫥窗内的場景再次顯現。那是一對共享晚餐的情侶,不知正說着什麼,女方愉快的笑着,男方偶爾望着她,輕輕點頭。
盯着别人看可不禮貌,桃亦很快轉開視線。地上的積雪已經有一層了,踩上去便留下一道淺淺的腳印。
另一側傳來大人批評孩子的聲音,桃亦一轉頭,又看到了那兩個孩子。
……
白塵然幾乎不和桃亦說話,隻與桃亦進行不冷不熱的固定交流,包括給桃亦講題。教他們的老師認為,在限定時間内講解,看學生講題的思路,才能判斷學生是否真的掌握,又掌握至何種地步。
「這都聽不懂?」老師看着桃亦,「我給你講了一遍,白塵然已經學會了,甚至他也給你講了一遍,還是聽不懂嗎?」
「再這樣下去,你和白塵然的差距會越來越大。」他用食指點着桃亦的書桌。桃亦低着頭,即使不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會露出怎樣的臉色。
一旁觀看白塵然學習的女人不知想到了什麼,将負責教導白塵然的老師叫到身邊。她的身姿格外曼妙,唯獨那雙眼睛落在白塵然身上時,閃着不正常的亮光。
她冷漠地視線落在桃亦身上,像是在看一個不稱手的工具:「恐怕需要給白塵然匹配更合适的“同學”。最好是比白塵然笨一點,但講兩次能聽懂的孩子,這樣對白塵然的學習更有利,且效率更高。」
女人并沒有刻意降低聲調,于是桃亦能清楚地聽到她在說什麼。桃亦茫然地看着手邊的紙,自從來到白家之後,他就時不時的會聽到有人這樣評價他。
「太笨,應該換掉。」
「太愛哭,應該換掉。」
「太沉默,應該換掉。」
「太聒噪,應該換掉。」
他如果被「換掉」,回去就會被桃仁南罵。
身旁的男孩突然握住他拿筆的手,那隻手因用力而發着抖,即将在紙面上留下一道劃痕。白塵然在那二人交流時的視線盲點處掰開桃亦的手,食指點在紙面上的數個位置,快速道:「把這些背下來。一會老師提問時就答這些,明白麼?」
桃亦眨了眨眼,被白塵然悄無聲息地揉了下臉,白塵然愣了一下,他原本是想摸一摸桃亦的頭,但那樣一定會被大人發現。
指尖的觸感柔軟又溫暖,白塵然感受着指腹的觸感,下意識想要收回,卻最終隻是蜷縮起來,用指背輕輕地蹭過桃亦側頰細小的絨毛,安撫道:「你記憶力很好,聽話又聰明,這是你的優勢。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是陪我最久的“同學”。」
除了白家那兩位,剩下的提起「換掉」的人,無一例外不在打着自己的算盤,對桃亦的「持久」眼紅罷了。
他又捏了桃亦一下,才收回手,将又一道答案填在試卷上,象征性地寫了幾步運算,提醒桃亦:「好了,老師要回來了,快背下來。」
那些點出來的部分并不難記,但問題在于時間短、數量多、情況緊急、随機性高。桃亦按照白塵然的要求飛快記下,此後老師每每提問,桃亦都保持在比白塵然笨一些但不影響白塵然的學習效率的狀态,老師不由驚奇:「你開竅了?保持這種狀态。」
就連視察白塵然學習的女人,也沒再說什麼。
……
這一段回憶很快落幕,下一段回憶又很快浮現。雪花積攢在道路旁停着的汽車車窗上,比地面上的那些要更清晰,甚至能看清每一根分叉來。
……
「比起那些不聽話的愚笨孩子,這孩子是最合适的,而且塵然已經把他忘了……您要不要考慮考慮,讓他再跟半年?」桃仁南在跟某個人通話。
「我能有什麼私心啊,老闆。這不是看塵然身邊的孩子實在不太聽話,害得塵然也被帶歪,心裡不好受麼。」桃仁南道,「您體罰塵然心裡也難過吧。不如就還讓我家這個去吧,有我教導,他絕對不會給塵然帶去任何不良影響。」
電話挂斷,桃仁南将手機扔在一邊,點着桃亦:「桃亦,白塵然那小子估計已經把你忘了,你試試能不能讓他想起來。你畢竟陪他半年,有感情基礎。有什麼讨他高興的事記得題一嘴你老子。記住了沒?」
「嗯。」
「這白家也真是神經病,連孩子都防,還來定期換人這套,也不知道把自家孩子當什麼養的……」桃仁南喃喃自語,「白家人都是養不熟的蛇……連我跟了這麼多年也防……」
桃亦看着車窗外的天,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
這是哪一段記憶?桃亦皺着眉回想很久,才猛的意識到,這是自己中間被“辭退”半年後,又一次被“啟用”時的事。在那段時間裡,白塵然又換了兩三個“陪讀”,每次都是相處一段時間後,就學會了一些在白家長輩看來極其可惡的壞習慣。
桃亦不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因為白塵然聰明又善于僞裝,且自制力強大,不可能因為“忍不住”就将問題暴露在白家那兩位面前。
可他身為一個已經被遺忘的“陪讀”,再次面對白塵然時,卻控制不住地被那目光中的陌生凍了一下。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關心亦或擔憂的資格。
于是桃亦隻好披上乖巧的僞裝,重新“認識”白塵然。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白塵然是故意暴露那些壞習慣的。吸煙、逃課、頂撞……這些在白家長輩看來極為可惡的壞習慣,都是他對他們更換“陪讀”的不滿。
……
「哦,我想起來了,是你。」白塵然從題目中擡頭,他的視線劃過桃亦身後的監控,又重新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向桃亦伸出手,「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回憶一下。」
桃亦配合的走過去,坐在白塵然的身畔。他屬于“員工”,雖然白家沒有明說,但桃仁南應該會多得到一筆支出。
既然是“員工”,就沒道理忤逆白塵然的一些無傷大雅的要求。桃亦乖順的坐下,感受到白塵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到下颌被白塵然勾起。
「沒想到你居然真的回來了。」白塵然笑,「前些天我不理你,你看起來很難過?」
桃亦搖頭。他覺得這個姿勢實在太奇怪了,但白塵然這樣做,倒也符合他“學壞”了的形象。“輕佻”和“放蕩”這兩個詞是絕對不會出現在桃亦印象中的白塵然身上的,所以這半年裡,白塵然真的學會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啊。
「真的麼?」白塵然眯了眯眼,對桃亦的反應似乎有些不滿。但很快,他的指腹壓在桃亦的面頰上,又讓他冷靜下來,「不過很顯然,你還記得我,對吧?說話。」
桃亦的下颌被掐疼了,他茫然地看着白塵然,隐約覺得白塵然在發瘋,卻不明白自己哪裡惹得他不痛快,隻好應道:「嗯。」
「前些天他們看我看得緊,所以我才不理你。」白塵然兇完他又很快找補,指了指牆角的監控,「但現在,他們已經管不住我了。」
管不住他?桃亦在心底默默的想着。是因為不會被知道,所以白塵然才動手動腳、喋喋不休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