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院同樣兵荒馬亂,崔有期原以為是遭了賊,趕到前廳時卻看見江恒正指着江銑的鼻子破口大罵。
“當真是翻了天了!我江家怎麼會有你這樣不孝不悌的兒子!你……”江恒臉漲得通紅,“不過是個下賤的女人,走失就走失了,還能死了不成?值得你大半夜吵吵嚷嚷,還敢鬧到主院跟前來!”
江銑揖禮道:“兒子不敢打擾父親休息,冬日夜裡寒涼,還請父親保重身體,先回房去吧。”
“休息?你派人把我這院子團團圍住,我還怎麼休息!”見說不動江銑,江恒又去瞪他身後的小厮,“他要胡鬧,你們也跟着胡鬧,都是死的嗎?還不快滾出去!”
江銑身後,穿着整齊短打的小厮們俱是躬身行禮,将頭臉深深埋進胳膊裡,他們不敢忤逆家主,也不敢違抗江銑的意思,隻得将頭臉都藏起來,隻求天亮之後不要被問罪。
“父親放心,等人平安找到了,我們自然會離開。”
“你、你……你還要強闖不成?!”
江恒氣得仰倒,身旁妾室樊氏連忙扶住郎主替他順氣,崔有期冷眼旁觀,卻發覺有一道陰冷的視線朝她看來。
是江銑。
崔有期被這目光驚得一顫,她來的晚,隻能憑隻言片語中猜測,走丢的大約是那個孟氏,她确實聽人說,晚間孟氏同江銑鬧了一場。
江銑以為,是她把孟氏藏起來了?
兩方正在僵持間,有個小厮舉着火把跑過來,附耳對江銑說了幾句。
“當真?”
小厮行禮說是。
崔有期猜測,這應當是找到了。果然,江銑帶着人後退半步:“外頭風大,夜深了,父親母親還是早些歇息,兒子告退。”
江恒怎麼肯輕易讓他走:“你這個不孝的東西,你站住!”
人已經找到了,江銑沒再停留,頭也不回地帶着人匆匆離去,任由家主在身後放聲怒罵。
“混賬東西,早知道,早知道當初我就……”
崔有期低垂着頭,将表情藏在陰影中。
早知道如何?
江銑以下犯上,強闖上親住所,她原本也十分屈辱,但看着丈夫這樣憤怒而無能為力的模樣,她又克制不住地感到一絲快意。
江府前後兩院泾渭分明,她雖是家中主母,但外院的門禁、防衛,全都握在江銑手裡,而這份權利,正是江恒親手交給他的。
今歲孟夏,朝廷北征□□大勝而歸,江銑也因生擒可汗的功勞回到長安,被聖上親自點為檢校右衛中郎将,就連這檢校二字,也在太廟獻俘之後被劃去了。但除此之外,江銑,乃至整個江家,都沒有再收到一道加封與賞賜的旨意。
北征一役之勝,是朝廷的功勞,是所有将士的功勞,江銑生擒可汗雖然有功,但也不過是占了天時地利,就算不是他,也會有旁人來占。讓江銑從并州回京,甚至讓他能夠坐上四品将官的位置,崔有期以為這已經是陛下聖恩浩蕩,分明是已經賞到頭了。可江恒卻認為,皇帝是看重江銑,日後還要重用,因而才沒有過于厚賞。
江謙天資愚鈍,在太常寺的官職已是多方斡旋得來,恐怕難以再有進益,江康又年歲太小,暫且看不出什麼,如今見着江銑大有可為,江恒簡直是喜出望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府内防衛都交給了他,又或許,江恒原本就是這樣打算的。
畢竟他那樣愛重那對母子,恐怕在他心裡,戴懷芹才是他的原配嫡妻。
可結果呢?崔有期看着江恒氣急敗壞醜态,險些克制不住地要笑出聲來。
……
江銑原本以為,孟柔不會走。
孟柔可以為了他,在寒冷的冬夜裡浣衣掙錢,隻是為了能給他買傷藥,她可以跋山涉水地為他求醫,又肯孤身一人闖上長安尋他。江銑前途蒙昧時,孟柔尚且能夠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如今她在江府錦衣玉食,比從前在安甯縣好上百倍不止,她怎麼可能舍得走?
她應當比從前更加通情達理,更加柔順,怎麼會為了區區一個名分就……
況且,就算孟柔想走,她也根本無處可去。
孟柔前腳剛離開偏院,江銑便讓仆從傳令封鎖府門,嚴加把守,沒有他的命令,孟柔根本走不出府門。
“五郎,就是這裡。”
小厮在前引路,帶着江銑來到碧玉湖邊的翠嶂,這裡是用石頭搭建起來的一片假山,原本布設有各種奇花異草,就算在冬日裡也十分熱鬧,但在一場急雨過後,花葉凋零,草木衰敗,仍是不免顯露出幾分蕭條來。
下人們打着火把圍在周圍,江銑獨自一人往裡去,在參差山石深處,有個偶然形成的小小石洞,借着火光,他看見孟柔抱着包袱躺在裡頭,嘴唇凍得發白,像初生的嬰兒般蜷縮成小小一團。
身邊全是髒亂的枯草,孟柔身上也隻穿着夏日裡的兩件薄衫,外頭的風這樣呼嘯,外頭的人這樣吵嚷,整個江府都亂糟糟的,她倒是睡得安穩。
江銑是又好氣又好笑,正準備把人抱出來,卻瞧見孟柔眼角滑落了一滴淚。
“這倔脾氣,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江銑不由歎息,伸手正要拭去,可他在風裡走了這麼久,手上太冷,終究還是沒有觸碰孟柔的臉頰,隻是扯開脖子上的系帶,脫下披風裹在她身上,而後才隔着披風将人抱出來。
即便他動作輕柔,外頭打着火把的下人們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但孟柔還是被弄醒了。
一看見江銑抱着自己,她便掙動着要跳下來:“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