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回到偏院時已近日暮,天邊夕陽燦爛,晖光将雲霞照耀得有如熔化的金子一般,明麗奪目。
她仰頭看了好一會兒,直到眼眶酸澀得幾乎要流出淚來,才垂頭繼續往裡走。
珊瑚、砗磲領着院裡的仆婢都站在院中,衆人全都屏聲靜氣,傲霜也站在她們中間,擔憂地朝她看來。
孟柔沒太在意,徑自推門往裡走,竟發現江銑也在。
“你怎麼回來了?”
從前江銑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一趟,就算回來,也大多是卡在宵禁前夕,今日倒是難得,不但回來了,還在屋裡燃上了熱炭。
孟柔脫下罩衣挂好,站在爐子邊新奇地看來看去,裡頭裝填的炭火似乎同公主府裡用的一樣,靠得再近也沒有煙氣,隻有融融不盡的暖意撲面而來。
長安地氣熱,連帶着這裡的人也似乎更體熱,江府上下仿佛隻有孟柔一個人這樣怕冷。她原以為至少得等到冬至才能燒上炭火,此時竟有些離不開。
“你特意回來給我送炭火的?”孟柔盯着爐心的紅光,語調上揚。
江銑答非所問。
“阿孟,你知道了,是不是?”
孟柔身形一顫,修長的手指攏入掌心。
“知道什麼?”她恍若沒聽懂,随手撥弄着爐邊垂挂下來的流蘇,“對了,今早我把你的玉佩拿去讓人修補,那個工匠說一月之内就能修好,你記得……”
江銑打斷她:“我派人去查探過,你母親确實曾經上門,你弟弟也确實正在相看人家。隻是他們母子從未結識過什麼豆腐店的女郎,也從沒有什麼刺史之子。”
他每說一句,孟柔刻意揚起的唇便落下去一分,最後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那又如何。”她道。
江銑緩緩起身,走到她跟前。
“阿孟,你昨日想說的,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孟柔也在想,她究竟想要問什麼?
環顧四周,廂房裡珠圍翠繞,金碧輝煌,就連腳下踩的地磚上都有精美的花樣,不知要耗費多少工匠心血;一經入冬,直棂窗外便挂上了厚厚的氈毯,就連毯子上滾邊的繡紋也有一番文章。如此富貴豪麗的地方,就算城隍廟裡壁畫上的天宮,也不過如此了。
可是孟柔住在這裡的半年來,從盛夏到初冬,她沒有一日不忐忑,沒有一日不覺得冷。
“鄭娘子說,要進你家做媳婦,除了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過門三月之後還該祭拜宗廟。我雖然與你成婚三年多,但其實還未盡全禮數。”
江銑沉默地看着她。
孟柔頓了頓,沒有人應答,她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是小地方的人,安甯縣裡從沒有這樣的規矩,又或者是又,也輪不着我們這樣的人家來做,隻是既然我上了長安,也該入鄉随俗……”
江銑終于開口:“阿孟……”
孟柔擡頭看向他,看向她同床共枕,相濡以沫三年的夫君。俊眼修眉,鼻梁高挺,每一處都落在最恰當的地方,組成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可他的面容在她眼中漸漸變得模糊,再也看不清。
她眼中不知何時已然含了淚。
“你會讓我祭祀宗廟,全了禮數。讓我做你真正的妻子嗎?”
孟柔果然已經知道了。
沒有什麼刺史之子,也沒有什麼豆腐店的女郎,有的隻是江銑和孟柔。
江銑一直知道,孟柔以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一直以為來到長安城後,她還能如同以前一樣做安甯縣的孟柔,做軍戶江五的妻。可是,不一樣的。
今夜他抛下所有公務趕回來,便是已經察覺到她已然發覺不對,實際上,這一切真相他早該在她上長安來的第一天便全都告訴她。可是他每每對上孟柔充滿依戀敬慕的眼光,他總是做不到。
就如現在,他打算好的一切說辭,突然都無法說出口。
他沒有回答。
孟柔便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屋裡終于燒上熱炭,總算也暖過一回,可不過瞬息之間,孟柔的喉嚨裡就像吞了塊冰,如此艱澀痛苦。
可是她還是不甘心。
“我們是夫妻啊,我們成婚三年多了,我是你的妻子,隻差這道禮數了,是不是?”
隻要江銑還肯認她這個妻子,他分明承認過的,隻要他還願意将她當做她的妻子,她可以既往不咎。不管他從前是怎麼想的,也不管他從前和長孫鏡究竟有什麼過往,她隻要當他的妻子,當他唯一的妻子。
隻要他肯不再戴上那塊玉佩,隻要他們還是夫妻,隻要江銑還願意承認她。
“五郎,江五……”
江銑繃直了脊背。
“我昨晚已經回答過你了。”
士庶不婚。
江銑,是不會為了孟柔,放棄他的大好前程的。
孟柔眼中最後一點星芒也暗淡下去,淚珠順着腮邊滑落,她卻笑了,真心實意地笑了。
怎麼能不笑呢?同床共枕三年,她竟從沒認清過江銑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竟然還對他抱有希冀。
她在希冀什麼?希冀他繼續騙她,希冀他還肯騙一騙她。
可他甚至不肯騙她。
“阿孟,我才回到長安根基不穩,朝中派系林立,各方勢力錯綜複雜,我一言兩語暫時無法同你說清楚。”江銑翻過她的肩膀,緊緊抱住她,“你放心,你在我心中始終如一,不管以後如何,你我之間絕不會變。”
孟柔任由他抱了一會兒,吸吸鼻子,輕輕推開他的手臂,轉身走進内室,江銑不明所以地跟過去,看見她打開箱籠拿出一個包袱來。
包袱的顔色十分眼熟,似乎就是她從安甯縣帶上來的那個,江銑蹙眉道:“阿孟,你要做什麼?”
“回家。”孟柔說。
江銑已經做了決定,她也該作出自己的決定了。孟柔背上包袱,越過江銑便要往外走,卻被江銑拉住。
“隻是不能當我的妻子,你便要走?”
“‘隻是’?”
孟柔别開他的手,她原本有許多話想說,在這時卻覺得什麼也不必說了。
江銑的手臂在空中停留一會兒,放下來。孟柔以為他不會再開口,可就要走到門口時,卻突然聽他問道:“你究竟是想當我的妻子,還是想當國公府的媳婦。”
孟柔倏然停步,不敢置信地擡頭望向他,她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江銑卻避開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