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霜急切地點頭。
孟柔本該答應,可那聲應答卻沒能出口。
她當真能答應嗎?上回母親前來探望,說要留宿,她尚且不能做主,如今要留下傲霜,她真能決定嗎?
江謙或許已經去求得大夫人準許,若是如此,她豈不是同他搶人。
“孟娘子,求求你……”傲霜眼中眸光漸漸暗淡。
孟柔卻突然堅定了心緒。
她拉起傲霜的手:“走,你跟我回院裡去,我護着你。”
兩人衣衫不整,互相攙扶着回到偏院時,江銑才剛起身沒多久,他昨日宿醉,今日又休沐,便難得怠懶一回起得遲了些,剛換好衣裳便看見孟柔邋邋遢遢地回來了。
“阿孟,這是怎麼回事?”他疾步上前,脫下外裳披在縮成一團的孟柔身上,緊了緊她肩膀,又看向她身後裹着披風的傲霜,皺眉道,“她又是……”
“你在家就好。”孟柔松了一口氣,把今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他,“我要留下傲霜。院子裡這麼大,肯定還能再住得下一個人,我去同珊瑚和砗磲她們說說,應當還能再空出間房來,要不然,就去尋我母親和弟弟,他們那裡應當也能落腳……”
“等等……”江銑努力捋清楚她說的話,“你是說,你把江謙給打了,還要留下這個……”他盯着傲霜,眉頭從見到她開始就沒舒展過,“還要留下她?”
“是,沒錯。”孟柔努力挺直胸膛,擋在傲霜的前頭。
她隐隐猜到江銑大概不會同意,但想不到江銑不同意的理由。
傲霜是個人,她是一條命,她幫過她,她怎麼能見死不救。
而江銑也确實不同意。
“你知道她是誰?江府的義女?她有沒有告訴你,她沒脫奴籍,身家性命都握在母親手裡,這府裡後院都是母親掌家,就連這偏院也是母親的地方。”江銑越說眉心越緊,冷笑道,“你以為你真能救她?”
“我不能。”孟柔很清楚自己做不到,“但是你可以。”
此話一出,傲霜驚愕地擡眼看向孟柔,但當目光觸及對面江銑銳利的視線時,她倏地一顫,垂下頭去。
孟柔知道傲霜在利用自己。
她在傲霜求助的那一瞬間就意識到,能救傲霜的不是她,而是江銑。
能讓江謙需要避嫌的,是江銑,能讓大夫人有所顧忌,不能随意支配傲霜的,也是江銑。
至于孟柔自己,她唯一的用處,隻有替傲霜向江銑求救而已。
但這沒有關系,要救下傲霜,是她自己作出的決定,即便是被利用,她也願意。
“我剛到這裡的時候,誰都不認識,誰都不對我好,隻有傲霜肯對我好,同我說話,教我規矩。她父親已經為江謙死了,她不願意再去做他的通房,做他的妾,她不願意,這有什麼錯?我承了她的恩情,拜了她做老師,她有難,我怎麼能不幫她,況且隻是騰個地方出來收留她……”
“這是你要幫她的理由。”江銑神情越發冷硬。
孟柔越是護着傲霜,江銑便越是不願意留下她。傲霜是大夫人的義女,是江謙想要的人,留下她,無異于直接同江謙搶人,更會忤逆大夫人的意願。她身份特殊,江銑不可能真把她當丫鬟使喚,更不可能把她當成姐妹,再說她留下來又該留多久?幾日,幾十日,還是要等江謙徹底對她失去興趣之後再讓她走?這根本就是個麻煩。
更何況……
什麼叫“隻有傲霜肯對她好”?
孟柔把他放在什麼地方。
江銑盯着躲在孟柔身後的女人。這些日子,他不是不清楚阿孟發生了變化,她越來越懂規矩,越來越知禮守禮,也越來越……不像阿孟了。
阿孟從不會為一個外人同他争辯。
“你要救她,同我有什麼關系?”江銑道,“院子裡服侍的人已經足夠多,不需要再多添不必要的人。”
“可我是你的妻子!”孟柔咬牙,通紅着眼眶問,“我是你的妻子,難道連收留個人都不可以嗎?”
自從因為何氏和孟壯的事情求過江銑之後,孟柔一直覺得她在江銑面前低了一頭,就連昨日在公主府,知曉公主把她當成了江銑的房裡人,她也隻是盡力分辯,而不敢深想,江銑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夫人不把她當兒媳,戴娘子也一樣,鄭瑛從來就沒瞧得上她,江婉也是一樣。
那麼江銑呢?他的家人是這樣看待她的,那麼他呢?他究竟有沒有把她當成妻子?
孟柔是在為傲霜求情,倒不如說,她是在問江銑要個道理。
她是他的妻子,他為什麼不能幫幫她,他們是夫妻啊。
何氏是她的母親,是她的弟弟,江銑也是她的丈夫,她孤身一人來到長安,住進江府,把他的長輩當成自己的長輩,把他的家人當成自己的家人,可他為什麼能理所當然地把她的家人排除在外?
他們明明是一家人,她的家人也應當是他的家人才對。
他們本是一體,他的家,也應當是她的家,她的院子。
可為什麼,她仿佛隻是暫住在這裡的一個過客,甚至比不上珊瑚、砗磲,比不上任何一個婢女,也不比這屋裡頭的香爐更合宜。
就連收留傲霜,這個江府裡唯一曾經對她施以善意的人,也要征求他的意見才能做到。
孟柔尚不知曉自己說了多麼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傲霜蒼白着臉暗自驚詫,原處珊瑚同砗磲遠遠聽見這句話,亦是面面相觑,驚疑不定。
孟娘子不過是五郎的房裡人,哪裡稱得上“妻子”?
可江銑聽了這話,卻奇異地沉默着退讓了,他召過珊瑚砗磲,吩咐在庑房另外騰出個隔間讓給傲霜暫住,又派人去主院傳話,說是内務事多,留傲霜下來幫忙。
吩咐完一切,江銑問孟柔:“你可滿意了?”
語氣還僵硬着,姿态卻已經軟下來,像是在求和。
孟柔忙問:“大夫人那邊,當真不會再為難?”
江銑冷哼。
大家大族向來注重體面,傲霜好好的一個人,非得跑到偏院來暫避,其中内情,當事者自然都清楚,但隻要沒真正鬧起來,表面裝得和和氣氣的,日子也就過下來了。
就是為了這份體面,大夫人不但不會追究,反倒會幫忙遮掩此事。
江銑什麼也沒解釋,掀袍便回了裡間,孟柔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樣,稍稍安心,親自送傲霜去了庑房。
“你隻安心住着,不管誰來找你,都有我擋着,你放心。”
“多謝娘子。”傲霜淚盈于睫,屈身就要拜謝,“若不是娘子相救,我恐怕隻有一死才能……”
孟柔連忙捂住她的嘴:“别瞎說!不論如何,活着最大。”
傲霜感激地點頭。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孟柔惦記着江銑,沒多久就回了西廂房。
庑房内窗明幾淨,燭火搖曳,傲霜靜靜坐着,難得有一夜,她不必守在廊下随時聽候大夫人的指派,不必應對江婉興起時的刁難,也不必忍受江謙随時随地的騷擾與欺辱。
她閉目靜坐好一會兒,忽而起身,沖到窗邊一陣幹嘔。